少女伏在床头,两手一齐捂着下巴,好让她托着脑袋端详即将在未来成为她丈夫的男孩睡脸。
“真没想到你那么能睡啊...我这是嫁了头白白胖胖的猪吧?”
帕特里西亚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白湛的夕光与刚刚升起的太阳,亚当睡的相当安心,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也毫不过分,以至于让她有点不太忍心叫醒他。
一个晚上的时间过去了,亚当在下马车后的第一个钟头濒临失血,心脏脉搏快的吓人,脸色也苍白的如同一个癫痫的病人,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帕特里西亚看着这个男孩三次心脏停跳,大夫们围绕着他做心脏复苏,她甚至可以听到这个瘦弱男孩肋骨一根根被摁断的声音。可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死去,简直是在地狱的门口嘲讽撒旦的无力。
这个人的身上还有多少秘密等待她挖掘呢?
“亚当~亚当~你还不起床吗?早饭已经烧好了哦,有热乎乎的奶油蘑菇汤,黄油面包,嗯...”
她咕噜咕噜转着眼珠子,掰着手指数平时家里都做些什么当早点,但是显然她精贵的脑细胞没有花在这些无关精要的事上,说的磕磕绊绊。
“只要你能起的来床就有饭吃哦~不过看起来,你也不像是起的来床的样子。”
她有些无聊了,伸出小拇指戳在男孩的脸颊上,皱起眉毛,又换个动作狠狠用力。
“唔——嗯——谁捏我鼻子啊。”
男孩醒了,脸被憋的涨红,丑丑地猛坐起来,左顾右盼而不知所以然。
空气里飘着温暖的女孩体香,只有在她们长年累月栖息的卧室才会有这样茵茵的,让人心动的气息。帕特里西亚是多么鬼精的人啊,立刻就猜出来了亚当醒来后,表情变化之后的心理活动。
男孩的脸上依次出现了愤怒,呆滞,震惊,再度确认,呆滞,大脑宕机。
“这是你家?”
“不然呢,还是你家啊?真不客气,你睡的房间可是梅伦德斯未来女主人的房间,我还没和什么人分享过我的床呢,你该感到荣幸。”
歪着脑袋的帕特里西亚不怀好意地笑着,忽然转身从床头柜上拿下什么东西。
“你把头转过去,欸,对,不要动啊,你头发睡的和鸡窝一样的...就这样出去我妈妈会笑话的。”
亚当不明所以地照做着,直到头发上传来木梳细腻的触感才理解女孩这是在给他梳头发。
想来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他也一直没有剪短过头顶那团银色的杂毛,如今的长度早已过肩了。
“头发留的真长啊,从背面看上去还挺像个女孩。”
“我是男人,请你尊重一下。”亚当没忍住嘴贫了。
“可是你肩膀也不宽,就是很像女孩子嘛。好了好了头不要乱摇,我要是力气没控制好疼的可是你自己噢?”
她并不着急,反而是相当耐心的一遍遍梳起如幕垂下的银发,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让亚当感觉到酥酥痒痒的发麻快感,就好像童年时轻抚他头顶的母亲那样温柔。
与他平时里自己折腾自己的头发并不一样,她先是在亚当的后脖颈里垫了一块白布,再用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涂在手心,轻轻插进他的发丝间有深有浅地掠过,像是白鸟在梳理爱人的羽毛,轻柔又温婉。
亚当又看见了这个那女孩另外的一面,她有时像发癫的疯兔子,有时候沉默的如同眺望荒野的僧侣。而现在,她温润的像是一位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而非女孩。
最后她宛如欣赏自己的劳动成功,一把撩起男孩的银白发丝,看着半空中扬起的那抹银色长发于日光里明艳的荒芜,隐隐约约透见的眉宇与肌肤也是淡淡的金色与白色。
“好啦,我看你平时也没折腾过什么发型,都是直直的散下来,我也就给你保持原样了。”
男孩意外的有点不知所措,木讷把头转回来,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谢谢。
“嘿嘿,不好意思啦?”
“嗯...我有一瞬间以为在我后面的是你的孪生姐姐之类的。”
“真冒犯啊,我就不能有像女孩子家家的时候嘛?”
她恢复了平日里不讲道理的蛮横态度,撇开脑袋哼了一下,起身就要离开。
“你去哪?”
“吃早饭啦吃早饭,你怎么和呆头鹅一样的,跟上我咯。”她甩甩手,漠视了身后男孩急急忙忙穿起裤子的窘迫。“拜托,能不能有点自信,你可是梅伦德斯家未来女主人的丈夫,这间宅邸也是你的家啊,束手束脚什么。”
她翻了翻白眼,索性一把牵住了亚当的手,带着他于诺大的走廊中奔驰。
亚当跌跌撞撞地跟着女孩,一张张名贵的油画被她们抛在身后,还有女仆们捂住嘴巴发出的窃笑与提醒,管家压低了声音严肃的阻止,却也只是被帕特里西亚作出鬼脸糊弄着跑开了。
她简直像是能跑出一切拘束与规则的奇妙精灵,没有东西能束缚她。
忽然间就有了那么一丝的憧憬,他看向女孩的后背,轻盈的不落尘埃。
“帕特里西亚!”
“嗯?”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了!”
“哎呀呀,你喜欢我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毕竟我那么可爱。”
如预料中的小恶魔笑容,她没有一丝惊讶的神色,就好像她早已步步诱骗着男孩喜欢上自己,像是吸引无知少女坠落进欲望的深渊。
————
“欢迎你,亚当.柏格森少尉。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梅伦德斯家的荣光会庇护你在军队中的权威,保证你仕途的节节高升。”
面容华贵的年轻妇人已经在餐座上等候多时,她微笑时候的气息与帕特里西亚完全不一样,是会让人放心的,想要亲近的温和笑容。
亚当急忙的低下头,卑谦地接受眼前这位权力者的仁慈。
“您太客气了,请不必如此,我不过是毫无靠山的小小军人而已。能得到您女儿的青睐是我的幸运。”
她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注视亚当而不言语。她没有否定亚当的话,只是从上到下重新打量着亚当。
“没想到你褪去了军衣,会是那么孱弱的神形,我原以为你已经是一头学会摸爬滚打的孤狼,可是你其实还只是一头年幼的狮子。”
她自顾自的点评,吐出的话语让亚当分不清究竟是褒还是贬。
“但是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你已拥有能独自作战的爪牙,也不用再借助我们家的剑拉出帷幕。没什么不好的,孩子,坐吧,把这里当成你的第二个家。”
末了,女人露出母亲般的笑容,招呼着她的两个孩子就坐。
这是一条长长的餐桌,母亲高居于桌首,居高临下地俯瞰她的两位孩子。
帕特里西亚忽然间丧失了开朗的表情,她变得冷漠,变得沉默,只顾着低头进食。
奇怪,母女感情并不和蔼吗?
“我的女儿帕特里西亚,你有好好对待你未来的丈夫吗?”
“我把他当儿子看了噢,够好了吧?”
失笑的克里斯廷愣了一下,抱歉地朝亚当苦笑。
“真是要麻烦你包容我家这个横蛮女儿了,她生性如此,需要人多多照顾。”
“哈哈...希望她愿意让我照顾吧。”
同样苦瓜脸一样难看的亚当点头苦笑,在心里打嘀咕。
您家女儿要是哪天被人欺负了,绝对会亲自扛着火枪去揍人家的,根本用不到我去照顾啊。
早餐的氛围很舒适,不像亚当想的那样,身后有成排的仆人和女侍等待,还有各种沉重的视线。
“梅伦德斯家的老宅本不在这里,这里只是我置办的一处宅邸。所以家族中的老人并不在这里居住议事,你大可以放松些,不用时刻紧绷着意识做好形象。”
亚当愣住了,还是带着那么一点怯懦的眼神毫无防备的就和妇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让他以为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暴露了出来,像个被老贵族看光光的平民少女。
克里斯廷笑笑,她用好了餐,走到亚当的面前,撇去他垂下的银发:
“怎么和那天见面的时候不太一样?分明在我哥哥旁边的时候还像是个铁血军人,在我女儿旁边就乖的和条狗子一样。”
“妈妈你这么说才是最失礼的好不好...”帕特里西亚叼着叉勺,翻了翻白眼。
紧张的亚当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任凭这俩母女戏弄,双手高举般的无奈。
“帕特里西亚,下午做好装备,神衣已经在等待他的新主人来穿上他了。”
贵妇人仍旧端详着亚当不好意思的脸,表情是母亲般的温和,直到她身后的大门打开,管家呼喊着她处理要事,将这座房间变成了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
神...衣?
帕特里西亚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淡淡表情,她完成手头的最后一个动作,将一柄银剑丢到了亚当的桌前,耸了耸肩。
“你昨天见过这柄剑,知道为什么我要把它拿出来吗?”
“卖关子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我现在就是个小白鼠,你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别把我玩死就行。”
叹了口气,亚当相当晦气的把那柄剑往远处撇走,大口大口喝起奶油蘑菇浓汤。克里斯廷岳母的威压太沉重了,他几乎没敢正常的进食,全神贯注的在维持自己蹩脚的贵族礼仪。
“这柄剑的名字到现在还有争议,在旧约中她的名字是金伯利,古老的约柜之剑。约柜是阿勒斯民族与上帝曾签下的契约,这份契约便成为了天主教会的圣物。但是在星历八百年的时光中,阿勒斯遭到内部分裂,圣城耶路撒冷毁于一旦,大众视野中约柜的下落也就不知所踪。”
“而在新约中,这两柄剑骤然成为了邪恶的赃物,她们摇身一变成为了勾引天穹的色情舞女,在幽深的沙海中朝着夜空饮酒献舞,于是无数的星辰与彗星都受到蛊惑,争先恐后的坠落在大地,造成了那座阿勒西奥城市的陨灭。”
亚当对圣经的历史了解并不是深刻,仅仅是略知一二,但也仍然知道约柜的存在。
那其实就是两块石头板子,上面刻着最初的契约。
研究天主教的学者是这么描述它的:
“要用皂荚木作一柜,长二肘半,宽一肘半,高一肘半。
要里外包上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
也要铸四个金环,安在柜的四脚上,这边两环,那边两环。
要用皂荚木作两根杠,用金包裹。”
亚当沉默了一瞬间,再度拿起那柄沉重的银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从来没听闻过神圣的约柜里会藏有这种,很容易就被理解成是邪物的银剑。和我讲讲你们家是怎么得到她们的。那间沉重的约柜不是已经丢失了吗?
“你很好奇吗?那么不如用你的双眼亲自去看一看,那圣经中由神的旨意所创造的神圣金盒。”
女孩的笑容带着神秘和玩味,她也完成了进餐,起身推桌。
“走吧,我今天会是带领你打开天国大门的导游,至于要去的地点...”
亚当凝视着银剑,想到了什么:
“传说中阿勒斯人的祖先有很长的时间流浪于旷野,他们带着约柜一路的逃亡。我记得原文是:‘流动圣幕的至圣所’。直到现代阿勒斯人的祖先,古希莱伯人灭亡庞加王朝,在温墨落建都。而他们最后在旧耶路撒冷建立圣殿,那里是能永恒存放约柜的圣地。”
男孩的目光中闪过好奇的火种,那是最纯粹的求知欲。
“可是直到现在,任何一位历史学家也不敢肯定那所谓的‘流动圣幕的至圣所’是什么东西。甚至连那个只有文献记载的圣殿也毁于战火,连一点遗址都挖掘不到,如今你却带我说去亲眼看一看?你莫不是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女孩忽然不说话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亚当,傲视一切的目光中毫不遮掩的露出怜悯之意。
那是对无知和蛮昧的优越。
“你忘记了,你的妻子来自于什么家族么?”
亚当愣住了。
他想起了团长对他说过的话——
那是官方手中最好的武器锻造家庭,最初的王之工匠所建立的分支家族。
王之工匠?
“你也许是把梅伦德斯家误以为成培养铁匠的战战兢兢家族,以守纪为本分,从不参与任何激烈的政治斗争,像是大姐姐一样调和着无数贵族同僚间的斗争...但是是谁给予了梅伦德斯这样的权力?”
她从自己的腰间抹出另外一柄金伯利,那是古老的约柜之剑,剑身上错落蚀刻着被处死的巫女与龙瞳,带着奇异的美感。帕特里西亚轻而易举的将金伯利单手挑拨旋转起来,像是高速明灭的银光在女孩的手中翻飞。
“错了,这是梅伦德斯家对自己最简单的伪装。我们实际上是设计师,是工程师,阿勒斯的一切极端暴力均出自梅伦德斯家族之手,无论是重装甲胄,还是梅耶长剑,是我们勾勒出的图纸创造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基业,缔造了阿勒斯教皇国昌盛百年的曼妙历史。
“你以为阿勒斯的稳定统治靠的是宗教,经济,文化吗?不不不,我的朋友,这太好笑了。”
她的笑容从未那么瑰丽,瑰丽的千回百转,在亚当看来她那甜美的五官下埋伏起了群蛇与诡计,如同她的母亲一样优秀地玩弄着世间最精巧的权术技艺。
“一场神圣的宗教战争可以无数次堆建起神的光辉。而我们就是那一场场宗教战争中这个国家最坚定的支持者,如果没有我们去调试复杂臃肿的手工铠甲,那些骑士也连从容的跨上马都做不到。所以我们才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忠臣,质疑梅伦德斯就好比质疑教皇的光辉,那是无法被赎罪券原谅的罪责。”
亚当静静地观看女孩如痴如醉的表演,如果给她一个合适的舞台,那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地上去开始出演史诗话剧。
“是吗。那么就带我去看看吧,我也想看一看能让你此刻如此自豪的宝藏。”
“哼,算你识货。”
一枚阴云从远方的天空飘来,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温墨落的上空。
寒光从他的背后一闪而过,毫无征兆的一道闪电劈向大地,发出巨大的震响。
“打雷了呢。会是上帝对于我们谈话的愤怒吗?不过我可不信天主教来着。”
“是啊,神当然会愤怒了,因为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无异于亲自抽了他几个巴掌,还把他华贵美丽的尸衣抢在身上,自命不凡。”
亚当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向毫无表情的帕特里西亚。
有惊人的决意出现在她的瞳孔中,那是已手握刀剑之人才能有的眼神。
许多年过去了,神的尸骸即将再度出现在世人的眼中,无论是因为纷争,还是阴谋,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