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电源启动。”
“燃油通道输入oN。”
“阻尼系数调整完毕。”
“瞄准火控系统调整完毕。”
“钢缆操纵系统检查完毕。”
亚当默默地站在这具钢铁魔神前，和他仰视。
和他在奥林匹斯号上见到的造热者不一样，这一具甲胄在基础设计上截然不同。
更加纤细灵敏的四肢，超大幅度弯曲扭转的关节，修长如猿猴的手臂。
这是架轻型造热者，作为侦查和绕侧的最优选择，他可以轻易地攀爬上垂直的生涯峭壁，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对敌方发起进攻。
整具甲胄都被橘色的油漆涂成了一体色，在军方橘色意味着训练用器具，没有附加装甲，更加的轻便和新手。
他愣愣地在甲胄面前傻站，旁边穿着工装的机械师们根本不吊他这个梅伦德斯家的未婚夫，只顾着忙碌自己手头的工作。
那具甲胄好像已经有人坐了进去...造热者主机身是打开的，但是内部并没有照明灯之类的设计，于是亚当就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驾驶舱里蠕动，相当兴奋的自言自语。
“雷达...喂，甲胄前边的人躲着点，小心雷达对你射出的辐射。”
“哦哦，好的。”
相当乖巧的亚当闪到了一旁。
“无线电开机，哈帕斯00号呼叫控制中心，是否收到？好的，通话清晰。”
“操纵杆状态良好，油门阀状态良好，神经耦合装置自检查启动，银针完好无损。”
“雷达开机，twS多普勒模式oN，自过滤杂波oN，功率...嗯...最低一档吧，省点电的好，最近圣堂都穷的叮当响没钱发工资。”
...”亚当扶了扶额。
“尤里乌斯链接系统重新开机，预计将在三分钟后完成自检代谢。”
“好了，三十八编号装甲骑兵检修完毕，哈帕斯等待驾驶员登机！”
年轻人在驾驶舱里左挪右挪，气喘吁吁的，看起来全身都是累出来的汗。
他忽地从甲胄内部“滑”了出来，简直和一条蛇一样灵巧。亚当来不及躲闪，被他猛地撞倒在地。
全场忙碌的机械师们暂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抽出宝贵的半秒钟时间看着两个倒在地面的人。其中一位也许就是将来这座机械圣堂的主人，而另一位则是他们年轻的同僚。
“疼疼疼疼...你谁啊？机械师在工作的时候不要在旁边打扰！”
只穿着白背心工装裤满身油污的年轻机师捂着撞到的头大声抱怨，眼睛都疼地睁不开。而亚当也一样的嚎叫，他的屁股有点被撞痛了，搞不好是尾脊骨骨裂。
“对，对不起，请问我现在可以乘上去了么？”
“啊？你？开这具甲胄？”
他吃惊地愣住了，终于开始打量着他屁股下面的陌生人...骑士团的漆黑军装赫然映入眼帘，还有那显眼的黑曜石扣子。
年轻机械师傻了，和仍然被他坐着的亚当大眼瞪小眼，忽得捂住长大的嘴巴：
“对不起！！！——————”
亚当看着年轻人从自己的身上急匆匆站起来，九十度弯腰鞠躬，旁边的同僚们也一脸爱莫能助的悲哀表情。
他无奈地回头瞥了一眼位于上方的母女俩，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将地上掉落的铜制勋章捡起来，亚当双手奉还回去，拍了拍年轻人的背。
“没事，我没生气。你的勋章掉了，这是一只猫么？”
“诶，啊啊，这是我们黑猫后勤团的标志，今天我们是来到圣堂为您启动造热者的后勤部门，祝您好运！”
年轻人收到了亚当的原谅，立刻如蒙大赦的不停点头，笑颜如花。
有种哈巴狗见到主人的错觉。
“...和我讲讲他，刚刚你从里面脱身的时候，背后那些像针一样的是什么？”
亚当却没有松开年轻人紧紧握上来又迅速想甩开的手，笑容邪恶。
年轻人立刻脸色苍白了起来。
“那是神经耦合装置，用来完成您与造热者的尤里乌斯链接。”
“...什么意思？”
“您想听神棍一点的解释还是科学一点的？尤里乌斯链接是个很复杂的玩意，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他仰头看向甲胄，金色的目光在目孔中一闪一闪。
“神棍的说法感觉会很有意思。”
“好吧。简单点来说，就是把您的灵魂出卖给这具甲胄，来获得造热者的权限。如果您战胜了他，那么您就拥有神赐予的剑。但是如果您没有战胜他，您就成了他的养料。”
亚当愣了愣，看看年轻人，再看看甲胄。
“出卖给这具甲胄...甲胄有自我意识么？”
“是的。每具造热者甲胄的核心都是一颗有自我意识的高维度生物，他们被囚禁在甲胄内部，用来辅佐甲胄的暴力更加精确。所以，在造热者部队的挑选过程里，一直都是甲胄来选拔驾驶员，而不是驾驶员来选拔甲胄，他们都有一颗暴虐嗜血的灵魂，并非每个军人都有能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尖锐灵魂。历史上不少的造热者甲胄亲手杀死了他们的驾驶员，理由往往是血腥的。”
年轻人侃侃而谈，把手上的油污在身上到处乱抹，讲的却很轻松。
“您看来对此一无所知啊。”
“是啊。一无所知的凡人登上了觐见炽天使王座的阶梯，却不知道那金光灿灿的大门背后是凡人不能直视的威严光芒。”
亚当吞了口口水，褪去身上的军装，为他准备的连体驾驶衣就放在甲胄前方的一处小桌上，更衣室的位置并不遥远。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叫布莱斯·皮埃尔，今年二十四岁，刚刚从王立机械蒸汽学院毕业！家里有个妹妹和母亲等我去养，很高兴您没有把我开除。”
年轻人接过亚当丢下的军装，恭恭敬敬地弯腰。
“好，我记住你了，如果你需要一笔更高的薪水，我的武器官还没决定。谢谢你为我讲解这些知识，现在可以穿上他了么？我想和里面的魔鬼先生聊聊天。”
褪去军装的少年笑笑，布莱斯才发现这是个比他还小的男孩，没有坚硬军衣的支撑后就只像是个孱弱的小女孩...就像他的妹妹一样。
“祝您顺利！”
他深深低头，后退，离开了圣堂中央。
不知不觉，身边的所有机械师都退场了，只剩下他站在由青铜打造的试验场里和“他”对视。
亚当哼着小调，用手梳了梳乱糟糟的银发，踏出响彻圣堂的坚定脚步。
高处。
女孩在高处凝视着缓缓登机的驾驶员，眼睛眨也不眨。
整个空间遍布钢铁平台，四面八方都是注视着那名苍白男孩的视线，不止是调试甲胄的机械师，还有各色军人，政官，商人。这些人意味着梅伦德斯家的人脉与实力，甲胄能否启动与家族每位客人的利益都息息相关。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黑发黑衣，肩膀上佩戴着银制的陆军上尉军章。
龙德施泰特.法约尔。
现任阿勒斯皇家陆军上尉，代表军方少数知情人来参观造热者甲胄的再启动项目。
“帕特里西亚小姐，下午好。”
“我不记得我有邀请你，龙德施泰特。”
女孩的话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像是一块坚冰。
这是她少有的一面，她在大部分人面前都是温暖细心的姐姐形象，唯有在面对少部分人时会把这样真实的直接暴露出来。
龙德施泰特不理她的话，晃了晃手里的酒壶：
“这是种诅咒么？明明有那么多闲置的造热者，可是梅伦德斯家却挑出了这具来作为你丈夫的装甲坐骑，就和...你的母亲一样。”
“闭嘴。如果不是因为奥林匹斯号事件让你接触到了核心，教廷想要压下消息，你本该像只无知的鸟雀在低空飞翔，根本进不来机械圣堂。”
“亡灵山谷中游荡的帕里斯，以妖言惑语迷惑英雄坠入歧途的恶魔。我以为这具甲胄在你父亲的事故后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有后继者，可是我没想到那么快就出现了，那个人还是你的丈夫。”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要么安静地看完，要么被我赶出去。”
帕特里西亚压制不住烦躁，从裙子中抽出火铳，顶在龙德施泰特的太阳穴。
“我父亲的死和你无关。他的死没有造成任何人的损失，你没有资格提他。”
摊了摊手的男人做出投降的动作，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位于最上方的平台，沉默不语。
“这样的男孩真的能成为你的丈夫么？如今已不再是传唱英雄故事的年代。”
“他会成为骑士王，造热者中的骑士王，亲手杀死角斗场中衣衫褴褛的斯巴达克斯。”
帕特里西亚眼神坚定，没有迷茫。
“可是他自己却并不知道，他的剑与勇敢都是为了抹杀新的火种。也如同你的父亲一样。”
火铳扳机被扣动了，铅弹打穿了龙德施泰特脚下的地板，女孩头也不回。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就会和我的妈妈一样。你在担心梅伦德斯家的忠诚么？法约尔家的走狗。”女孩笑了笑，把火铳收回裙中特制的枪套。
“法约尔家的走狗...真有意思，这是你们女孩圈子里对我称呼么？”
“是啊。你的血不够纯净，你过去只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如果你的哥哥没有死去，你甚至不会有机会在温墨落露脸。”
“好吧，好吧。我还以为现在的我稍微长大了一点，能被同龄人看的起了一点，可不过仍然无法与你们为伍啊。我的身上没有流淌蓝色的贵族血液。”
他耸耸肩，看起来并不在意。
目光下方，造热者甲胄一点点站立了起来，以狂暴的力量感挣脱了赫拉克勒斯之架的束缚，一条条管道从背后脱离，它像一位君王那样顶天立地，管道尽头吐息出炽热的蒸汽。
“机械圣堂操作室呼叫哈帕斯00号，状态如何？请不要过于紧张，我们检测到你的心率有点快，超过150每分钟的频率脉搏。”
无线电中传出了清晰的女性声音，是岳母温柔的询问。
“哈帕斯00号收到，我的状态很好，视野清晰，一切都准备就绪。”
“好的，我们接下来会拉高电流的输出，打开这具甲胄的神经枢纽开关。驾驶员座位会探出用来链接你与甲胄的金属银针，那些细小密集的针头会刺穿你的脊椎，直接和你的神经回路链接，不要害怕，疼痛和电流都是正常现象。”
脸色苍白的亚当没有说不的权力，无线电的另一头传来开关拉大的声音，他能感觉到磅礴的电流正在如同刺激一位心脏停跳的人类那样刺激甲胄..他要活过来了！
银色的细针一条一条地探出，简直就是酷刑，他被活生生地放到了阿勒斯王政时期用来处以极刑的铁处女。
难以忍受的剧痛从背后传来，亚当没能预测到这阵忽然的疼痛，细长的银针一根一根刺入他的背部，扎进了颈椎的髓质中，忍耐疼痛的极限阈值在瞬间崩溃，男孩本能地在无线电中放声咆哮。
那些电流也随着银针传入到了亚当的身体中，他的四肢百骸忽地热了起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酥麻感。
“真是如同被丢到岩浆里的恶鬼啊...把无线电音量调低。”
克里斯廷面无表情地挥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操作面板上的数值变化。
铁板上一项又一项指示灯反复地来回从红色和绿色间跳动，电流正在打通这个男孩的神经回路，将造热者甲胄和他变成一个整体。
这可能会使一个男孩拥有炽天使的威严，也可能会使一个男孩被炽天使摧毁精神。
亚当的身体发出惊人的抗性，他的身体不允许他成为神的奴仆，拼尽全力地反抗。
机械圣堂的中心试验场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咆哮和嘶吼了，老人们铁青着脸，七十年前的那些不好的回忆都复苏了上来...如龙般狂舞的失控实验体，全身装甲都被打烂却仍在活动，直到驾驶舱中的肉身都被破坏。
“神经耦合程序开始，6%、12%、24%、48%...42%！暂时回落，保持驾驶员的稳定！”
“血压升高！血压升高！给实验体打稳定剂，否则他的血管会爆开的！”
“他的心跳也太快了，超过了每分钟190下，再来一针肾上腺素！”
“心律不齐！他出现心律不齐现象了，把电流拉低！再这样下去他会心脏衰竭而死！”
操纵室的机械师们乱作一团，他们都是些新人，还是第一次接触造热者甲胄的选拔，这项项目已经尘封了很多年，教廷本已不再允许这些至高的武力重现人间。
谁也不知道梅伦德斯家和德高望重的红衣主教做了什么样的交易，才让他们做出了如此巨大的让步。
“不，现在不能把电流拉低，这样刚刚好。如果把电流拉低他立刻就会心脏停跳，刺激是必要的，如果现在没有刺激，他只会被造热者彻底吞噬，变成一具傀儡。”
贵妇人毫无感情地阻止了想要拉低节流阀的属下，精致的面容霜一样冷淡。
“可，可是，这样下去驾驶员还没完成神经耦合就会...”
“你没看见么？”她指了指一项项变绿的状态板，贪婪的舔了舔嘴唇。“我的女婿已经抓住了炽天使的翅膀，天国的荣光近在矩尺，想要瞻仰神的真容，怎能不付出些代价？”
是真的，不知何时状态板上的灯光已经一项项变成了绿色，在谁也看不到的驾驶舱内，男孩狰狞的脸如同恶鬼降生，面部肌肉无法克制的抽搐，那是无法言说的疼痛。
不知道为何，明明亚当已经疼的睁不开眼睛，却能感受到有许多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神经耦合系统已经开始生效了，最初覆盖的是他的视觉，甲胄头部清晰无比的采集画面以奇异的流畅程度呈现，
还是疼，剧烈的疼痛，让人想要立刻吞枪自杀的疼痛。
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过，谁也无法描绘出这么可怕的体验。
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如同在被千刀万剐，有神的威严凭空降临在他的头颅，让他匍匐着跪拜，让他的人性烟消云散。
他忽然就崩溃了，一切防线都倒在了扑面而来的巨大折磨下，他想大哭，想要克莉斯多妈妈去抱他，想要法斯莉娅老师去安慰他。
“驾驶员精神耦合状态下降！出现梦回现象，他进入山谷了！”
大吃一惊的克里斯廷扑向那么报告的官员那里，查看他的操作面板。
男孩忽然间昏了过去，这是极其危险的。意识失去控制后，在蒸汽甲胄的面前就如同待宰的羔羊，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决定驾驶员的精神是健康还是坏死。
“加大电流！现在立刻加大！不要让他昏死过去，快让他醒过来！”
克里斯廷狠狠地咬住手指，她失算了，这个男孩没有他想的那么坚韧。
操作中心立刻乱成一团，报告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像是嘈杂的海洋。
被加大的电流一阵一阵地输入进甲胄，可是他们还是没有听到男孩在甲胄中的嘶吼...他们只听到了一个男孩痴痴的低笑。
“报告...精神耦合程序进程即将归零，第一次精神耦合失败，驾驶员存在报废或暴走的可能。请下命令，总长。”
是的，在机械圣堂这里，克里斯廷不是一位花瓶般的贵妇人，她是驾御着钢铁王国的总长。
“...拉响警报，呼叫神圣联合骑士团，如果事情失控了就让他们来灭火。”
“神圣联合骑士团...您确定么？他们都是帮疯子啊，不仅驾驶员保不住，连甲胄都会被他们报废的，他们把除圣经名单上的所有造热者都看做异端。”
“无妨。现在先别管后面的事，他还不是没有救。把尤里乌斯链接打开吧，说不定还有机会。”
“您没说错吧？精神耦合失败的情况下打开尤里乌斯链接？您这是让他空手去杀一位神！如果失败了他会被彻彻底底报废成植物人，甚至更糟！”
克里斯廷第一次把视线扭转过去，直视她的手下，冷冷地看了一眼。
“是谁给你的权力怀疑我？不照做明天就给我滚蛋！快去！”
机械师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拍着工裤，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颤颤巍巍地来到电流阀的面前，全身都在打抖。
这无异于是在亲手杀死这个男孩，他下不去手，他只是调试机械的后勤人员，不是能上战场杀伐果断的骑士。
“下不去手么？那就我来，滚开。”
电流阀被推出安全的距离，直接触底。仿佛暴雷般的声响响彻机械圣堂，他们再度听到了男孩的咆哮声，这一次他像是完全被岩浆淹没了，毫无征兆的嘶吼破坏了他自己的声带，那让人感同身受的愤怒声音中满是鲜血和嘶哑，甚至能穿透甲胄密实的装甲层传递出去。
有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紫色的强电弧重新贯穿他的全身上下，他连表达疼痛的精力都被剥夺了，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拼命的剧烈呼吸，瞳孔猩红如血。
造热者甲胄的神经斑驳系统开始运转了，更加强烈的电流覆盖了他们，那从一开始就打算将亚当化作傀儡的控制系统彻底占据上风，压制住了他的一切意识活动。
披散着粉色长发的女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野兽的苏醒，冷漠地如同在云端注视人间争斗的神。
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子扭曲地挣扎着，他的双眼双脚双手都被用银钉钉死，流出猩浓的血液。可是，天上降下了慈祥的圣母，圣母流下了泪水，轻轻拂去圣子的一切不安，透露出母性的祥和温暖。
更大的刺激到来，下一波电流擦出了火花，于是他再也听不见世间的一切声音，爱憎离合。
世界忽然安静了。
一片黑暗，再也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孤独。
亚当觉得连束缚自己的重力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睁大眼睛，悬浮在不知名的漆黑之中。
背后传来了光，淡淡地，蓝色与白色交织的微光，照的他能看清远处的一颗球。
一颗银色的，有许多凹坑的球，附近漂流着相当数量的碎片与残骸...那是什么？
“我想，你在猜那是什么，对么？”
惊恐地亚当立刻四处回头，见鬼，有声音！这里明明安静地和死地一样。
在回头后的零点零三秒，亚当的大脑停止了运行，一颗庞大的蓝白星球占据了画面。
“不用回头，你现在的方圆几光年里都没有保持生命迹象的活物，只有我在近月轨道上游曳。而这场游曳会持续三十四亿五千万年左右的时间，直到旅程结束，坠入地球的大气层。”
亚当忽然间感到了窒息，难以言喻的窒息，这片地方没有空气。
“你好，我还不知道名字的新驾驶员先生。我是哈帕斯，用你们阿勒斯人的说法，我是第三十八号战术机动甲胄，又或者是神圣的造热者。”
亚当一点点低下头去，借着全玻头盔的反光窥视“自己”的模样。
破碎了一半的机械头颅与他对视，金色的目光眨了眨眼。
他惊恐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爆炸般的恐惧席卷心灵。
现实，机械圣堂操作室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工作都停止了，只剩下观测驾驶员状态的汇报人员在工作。
“进入尤里乌斯链接程序！正在筛选驾驶员血统咬合....希莱伯人血统不吻合，庞加人血统不吻合，古赤人血统不吻合，古大西国人血统不吻合...见鬼，这个男孩身上流淌的血是来自哪个民族？为什么我们侦测不到他的dNA？”
“什么意思？”
“我们，我们在挑选造热者甲胄驾驶员的时候，通常都是用血统来选择运行程序来驾驭造热者，可是这位驾驶员身上流淌的血和任何一种我们已知的都不一样！”
来不及震惊，另外一名汇报员的声音大了起来：
“尤里乌斯链接...打通！进入尤里乌斯等级二！驾驶员潜入深度危险区域，他正在通过造热者甲胄的记忆回溯深海，我们正在一点点失去对他的观测能力！”
机械师汇报的声音在打抖，所有人都安静了。
倘若没有精心设计的机械引导，驾驶员与甲胄达成尤里乌斯链接就如同大海捞针..可他偏偏做到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克里斯廷喃喃地自叙声微弱的可怜，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巨变。
这意味着什么？这个男孩身上流淌的血统与任何一种梅伦德斯家收集的血统都不一样..这个男孩的身上还藏着天大的秘密，冈瓦纳大陆的地底还存在一个他们从未挖掘出的文明！
不止是大西王国，赤人王国，庞贝王国...还有一个深埋于地底的前文明纪元等待他们挖掘。
“他没能进入任何一种我们为驾驶员预备的接驳程序...他的血统与哪种已知人种的dNA都不吻合，他在凭借自己的脚登上天国的大门！”
“真是太鬼扯了。”
操作室里再也没有人讲话，每个人都在等待那具甲胄随时失控成为一具恶鬼。
机械平台上流动着黑色的军人们，大口径火铳一杆一杆地就位，神圣联合骑士团的侦查先锋人员已经就位了，他们装填的弹药都是对造热者有特效的燃烧弹，这些弹药可以附着在甲胄身上燃烧，将钛合金装甲板烧的生脆，同时剥夺驾驶舱内的空气，让驾驶员活活窒息而死。
皮靴坚硬的踏步声漫步在这座空间，更多的军人们到达预计地点，四面八方覆盖重叠的射击线路压制住了橙色的甲胄，只要甲胄的眼中掠过异样的光芒，齐射的弹雨就会在一瞬间化作收割装甲单位的镰刀。
在死亡的压迫下，一切都是那么沉重。
唯独在那甲胄之内，静谧地像是死去了那样。
“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方式称呼我，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空手前来的，无垢之人。”
在一片褪去束缚和压力的虚无中，两个意识体开始了对话。
似乎并没有恶意，亚当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还是报上了自己的本名：
“亚当。无垢之人是什么？”
“是指血统没有被污染过的原初之人。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么？亚当。”
他笑了笑，机械质感十足的声音分不出年龄和性别，确确实实是想象中甲胄的声音。
“我对此一无所知，你知道内情吗？我是个孤儿。”
“...智慧是有代价的，你需要先通过我为你准备的试炼，成为我的主人，才有资格知道我花费几亿年时光获得的观测过程。好，那么第一个问题来了，请做好准备。”
哈帕斯装的很像人地咳嗽了一声，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那种人类装架子的感觉，让亚当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和他对话的就是个人类。
“请说。”
“提问，折磨和死亡是否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是永生更为痛苦，还是死亡更为可怕？”
“....可以给我一些思考时间么？这个问题过于宏大了。”
“请便，我的问题没有回答时间的限制。现在的你我并不在处在现实时间的流动中，我们正在更高的维度里谈话，在这里，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你没有注意到么？你眼前的月球并没有在进行自转。”
“你说什么？月球？”
呆掉的亚当抬起头，透过全玻头盔去看远处的银色，尽管玻璃上满是破口...那真的是月球！可如果那是月球的话，他们又在...
“这段记忆的时间处于地球第29亿年的人类文明纪元节点。你眼前的月球是天堂陨落的产物，它被炸出了一条长达190km深可见底的U型山谷，暗面一共有70颗核弹在战争末期同时引爆，抹去了地球上的潮汐引力。”
“有四个国家为了争夺月球的领土权而开展了核战争，分别是地球联合部门的赤人，大西人，以及宇宙联合部队的火星人和水星人。这场战争一共死亡了四亿地球公民，两亿宇宙公民，以赤人部落的解体和火星人的内政暴乱结束，谁也没能获得政治利益。”
“第一次尤里乌斯链接本该呈现你的精神世界，可是你的血脉不允许我进入精神深处，你是无垢之人，我们机械生物的灵魂是残缺的。”
帕里斯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笑了笑，听不出什么深意。
“既然你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听听故事怎么样？很多年没人听我讲过故事了，我喜欢有人听我讲述历史。”
“有劳了。”
“在我被制造出的那个年代，人类的科技远远比现在发达。大西国代表着居住在地面的人类，赤人代表着居住在云层之上的人类。他们偶尔会有战争和摩擦，但是在更加巨大的危机和利益面前，他们团结在了一起，发动了保卫家园卫星的战争——天堂陨落。”
“....原来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一个球体啊，真是美丽的蓝色星球，那么完美无瑕。”
“是的。地球的空气和水多到不可思议，这是一支诞生于奇迹中的蓝蔷薇。”
他好像点了点头，总之话语里流露出肯定的意味。
“我就出生在地球，是赤人与大西人的科技结合产物。在为地球联合部门服役的年代，我的名字是Lp005型星际铁驭，主要操纵步枪和光束武器夺去地面的控制权。在最后一次登录月球大决战的时间里，我的运输船被击落了，甩飞到了宇宙。在好运的作用下我的金属机身保存了百分之59，没有伤及电源和循环系统，只损失了两条腿。”
“....就在这里么？”
亚当移动着身体，看向一片荒芜的四面八方，觉得深不可测。
“是的。”
“所以，你在宇宙里呆了很多年很多年？”
“准确点来说，我在近月轨道呆了十二亿零八千四百年，在近地轨道呆了二十一亿五千四百年。在可以接触到太阳光直射的时候，我会打开太阳能蓄能设备为电池充电。”
机械的粗钝声音稍停了片刻：
“帕里斯号捕捉系统完完整整地观测到了地球的所有文明历史，并且予以发送到尚未被破坏的月球基地档案中心。如果你有机会去到月球，那么就能看到这片大陆三十四亿年的复苏和衰落。”
“好的，我记住了。”
“这个世代的人类还没步入电子革命，我的很多话你都理解不了吧？”哈帕斯笑了笑“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是否能听懂，毕竟我只是在满足我的表达欲。”
“一个机器灵魂也会有欲望么？”
“当初制造我的工匠为我搭载了拟人的思维模块，虽然我也无法肯定那是我自己的意志还是只是一种程序，但是它确确实实的存在。”
亚当的视线一直在宇宙间晃荡，在太空中流浪的感受太新奇了，还是以一个机械生命的形式流浪，无须顾及生死寿命问题。
“哈帕斯...这么多年的时间下来，你有感到孤独过么？”
“错误。语言系统告警，情绪模块没有载入孤独，无法理解含义。”
“哈哈，孤独啊，就是指一个人没有同伴，沉溺在根本就无所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错误。定义没有详细指出，太过主观。”
“好吧好吧看来你还是个机器脑袋...不给你扯这些了，我想好答案了。”
短暂的安静后，亚当的脑袋里想起机械清脆的机关声。
“请说，测谎仪程序和心跳检测器程序已开启。”
“喂喂，还不让作弊的吗。”
“防止你有内置的搜索引擎用来回答问题，请不要在意。”
叹了口气，好吧其实他借着甲胄三十亿年前破旧的躯壳也叹不出气。
“答案其实很简单的。活着就是存在，然后逝去。如果无休止地存在而无法逝去，那就不是活着。”
亚当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他自己都意外。
“没有意义的活下去，比有意义的死亡糟糕多了。”
不知道是否是想起了法斯莉娅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心底深处有块地方疼了起来，毫无理由地抽疼了起来。
良久，叮叮咚咚的欢快电子提示音响了起来，似乎是在庆祝他的正确答案。
“恭喜你，亚当驾驶员。帕里斯机动战术甲胄以百分之百的态度认同您的答案，正在全面为您开放权限，请善用神赐予你的权柄。”
时间忽然恢复了正常的流速，亚当不再保持静止的状态凝视地球，他被一股横向的巨力所牵扯着向远处飞去。横蛮的加速度一时压的他五脏六腑都快扁掉，无法呼吸。
“怎么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驾驶员亚当，请抬头，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直接出现在脑袋里的话提示着亚当，甚至连脑袋该往哪转都有提示，亚当顺着头盔的hUd指引看向右边...月球忽然被一团巨大的冲击波覆盖，哪怕是在无法传递声音的太空，那股震感都要将他震碎。
“我一共有过六位驾驶员，只有三位有幸能看到我为他们准备的礼物，而现在你也是他们的一员了，恭喜你。”
这一点也不好笑不好玩，天体破碎爆炸的景象就像是噩梦，连带他颤抖的瞳孔一同深深扎进心底。
“我一直在研究上世代文明中的『硬汉电影』文化。那个时代的人类似乎很喜欢在电影中呈现华丽的『火光』『爆炸』。那么以惯性思维来揣摩，将月球作为爆炸对象一定是很酷的事。”
“酷你妹啊啊啊啊啊啊啊有残骸要撞上了有残骸要撞上了————”
__
“驾驶员脱离深度危险区域，尤里乌斯链接正在断开！恢复可观测值，重新捕捉到驾驶员意识活动！”
“操纵室中心呼叫帕里斯00号，是否能听到？重复一遍，操纵室中心呼叫帕里斯00号，是否能听到？”
嘈杂的无线电里夹杂着丝丝的音效，宛若有一条细蛇游走在人心的尖头，不可捉摸。
场外的每个人都在死死盯着造热者，像是一群不甘心赌局失败的赌徒。
他们花了巨大的代价，人力，才将造热者重新拉出神圣教条的阴影，如果这一次失败了，下一次重启造热者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台机体上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了，教皇国完全没有将他研究透，只是在暴殄天物地将他当成战争兵器。光光一项发动机技术就造就了如今世界上的蒸汽狂潮，如果是其他的技术呢？
“驾驶员状态稳定，心跳、血压、体温趋于正常！性命安全！”
克里斯廷听到消息，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冷汗从她的头顶落下。
“不愧是能狂化魔力的魔女啊，他确实拥有和神对话的资格。毕竟是同时代的造物，难免会惺惺相惜吧？”
她微弱地自言自语沉默在汇报员的吼叫声中，细不可闻。
“驾驶员精神衰弱，应该是脑力衰竭了进入昏睡状态，生命无安全问题。”
“甲胄呢？驾驶员静默了，为什么甲胄没有进入昏睡？神圣教条对他的制裁效果没有用么？
“总..总长”一名女性驾驶员突然难以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她的面前操作板上是雪白的一片No“神圣教条...神圣教条被摘掉了，造热者甲胄恢复自我意识了！”
死一样的沉寂忽然间蔓延开来，本该安静下去的造热者昂起头颅，隔着厚厚钢板和玻璃舱凝视克里斯廷。
还是发生了么？不可控的造热者失控现象。
哈帕斯00号突然动了，分明先前都一直不曾移动过身体。他的手指指向青铜地面，半秒后直直升起的泥土与岩石贯穿了青铜地面，将地板中藏匿的电路线条一根根撕裂。
“见鬼，见鬼！全员上膛！准备射击！神圣警报还没有解除！”
豆滴般的汗流了下去，要出事了。
橙色的君王一步一步登上黑土与铁石垒成的台阶，那动作优美流畅，完全不像一具由钢铁打造的人形机甲。
它登上了高处，那台阶被他做的可以与操纵中心平视。
金色的伟光落在每个人的脸庞上，他的目镜在眨眼，擦拭摄像头的清洁。
克里斯廷在内的所有人都僵住了，此刻他们不再是调试蒸汽机械的骄傲工人，技术员，而是在猎食者面前打抖的麋鹿。
克里斯廷忽然间抢过无线电的麦克风，放声嘶吼：
“所有人不准开枪！哈帕斯00号没有失去意识！他想要...和我谈谈。”
贵妇人走出了操纵中心，在一旁的楼梯平台和钢铁魔神贴脸对视，丝毫不惧那夸张的身形。
甲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移动，一点危险的动作都没有，安静地像个小朋友。
开什么玩笑？阿勒斯教皇国至高的武装，千百年来确立教廷威严的存在，只要他想，机械圣堂随时可以变为一处坍塌的废墟。
哈帕斯00号是迄今为止历史最古老的蒸汽甲胄之一，梅伦德斯家对这具甲胄的资料少的可怜，人们只知道发现他时不可思议的破损与旧化，却不知道他的英雄往事。
甲胄动了，他慢慢地将手抬高，分出了一根手指，向克里斯廷的下面指了指。
机械冷漠的电子音响彻整间机械教堂，如雷贯耳。
神圣联合骑士团的先锋人员忽然意识到了可怕的事实...如果甲胄想要杀死他们，只需要把外置的发声系统功率开到最大，就能废掉每个士兵的耳膜和意志，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个摆设，用来好看的摆设。
“那是，你的女儿么？”
很简单的话，但是让克里斯廷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以为这具甲胄想要问的话会是其他严肃的话题。
“嗯，我的女儿。”
“和你真像。也和他很像。”
本该漠无表情的机械音居然透露出故人相逢的叹息声，所有人都拉高了警惕，哈帕斯似乎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我可以和她打个招呼么？她叫什么名字？”
音量被一点点降低了，看来他也能意识到自己恐怖的大嗓门，人性化地降低到了轻柔的地步。
“我叫帕特里西亚，你可以直接和我对话。”
女儿干脆的声音打断了克里斯廷犹豫的态度，她向前方直直地伸出手，满脸的不屑。
哈帕斯意外地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机械手指去触碰帕特里西亚伸出的手...这场面就像是成年人类在触碰一只刚刚出生的麋鹿，蒸汽甲胄的目孔微微半眯着，诡异而温馨。
“你和他真像...他一直在和我炫耀，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天见到了，发觉果然是这样。”
披散着粉色长发的女孩呆住了，她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巨大的磅礴的惊恐压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再也吐不出话语。
甲胄重新抬起头，看向克里斯廷，目孔的摄像头清理工作暂停了，他不再眨眼。
“是你杀死了他么？还是别人？”
“...没有人杀死他。他是个懦夫。”
“我的好兄弟阿戈斯蒂诺是个英雄，不是懦夫。你的心跳和体温都在上升，请不要说谎，卑劣之人。”
长达四米的巨型梅耶长剑出鞘了，难以想象的威严感扑面而来，他正在化作阿勒斯教皇国童话中开天辟地的红色巨人。
“你打算杀死我么？”
“不。他委托过让我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女儿，我不会对你动手。”
炽热的蒸汽气流忽得从他背后撒开，他的两枚心脏，蒸汽机引擎在半秒内以百分之三百的效率工作，支持他将剑全力斩出后又全力停住。巨剑就悬在克里斯廷的头顶，没有伤及她一根法丝。
“但是，这不代表我信任你，克里斯廷。你是毒蛇中最好的伪装者，你连爱情和亲情都可以作为交易，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蒙骗的？我会替我的兄弟报仇，他的正直与理想都会由我实现。如果你不想让这一切发生，就在这里掐断我的电源，湮没我的灵魂，把我真正的杀死。”
克里斯廷的面孔冷漠如霜，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流露出恐惧和害怕。
最后的最后，在蒸汽甲胄一跃而下之前，她的嘴唇翕动。
没有人看清她说了什么，但是帕特里西亚看清了，她的妈妈低下了头——
“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她忽地狠狠咬住了嘴唇——那是悔恨的表情，她从没在妈妈的脸上看到过悔恨的表情。
好在如烟雾般散开的蒸汽遮住了她，等到视线恢复后，克里斯廷的脸再度冷若冰霜。
梅伦德斯家的一切都太过晦涩，后世的学者们始终不明白这段历史的真正面目。
甲胄最后的咏叹声如青铜大钟一般震耳欲聋，他在吟唱圣经的斑驳诗句：
“他叫我们能承当这新约的执事。不是凭着字句，乃是凭着圣灵。因为那字句是叫人死，圣灵是叫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