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环不是当事人，所以当说出来把东西扔了的时候，口气真是那种无关紧要的味道。
荣易就不一样了，虽然因为杨大个子的事让他对那座工厂的失望又多了一层，可听见秦环说要把能救厂子的东西扔了的时候，他的心里啊，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丝的不得劲的，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是个无情无义、见死不救的人似的。
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发小，彼此间谁撅起屁股，对方就能猜着这回放的会是个什么味道的屁。秦环对荣易就是这样，哪怕这小子只是稍微沉默了那么一秒，他也敏锐的从这一秒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什么，于是那么动不动就玩世不恭三秒钟的老秦同学胳膊一架，脸上露出了看好戏时才有的笑容。
“你是犹豫了吗？怎么滴？还想帮那个厂子？”
“谁想帮了？”对朋友的眼毒，荣易自然不肯在嘴上认输，想想也是，就那么一家破厂，里头的人不光傻不说，事儿还多，真骗子不去质疑，反而对他这个真心想要帮忙的人说三说四？做人有这么做的吗？
荣易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再开口时，口气不自觉也坚定了许多，“我的志向在金融，大兴厂，不是因为不想我爸那么辛苦，这忙我真不想帮，现在好了，人家摆明不需要了，我也就乐得清闲了。”
“你最好真这么觉得，别因为工作上受过一回打击人都被打击傻了……”秦环确认再三，咂摸着荣易话里的水分不多后，继续游说，“咱老家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知道，费劲巴力好不容易离开了大东北，根本没有回去的道理好么？”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车轱辘似的话早在秦环知道他失业那天就说了不知道多少遍，说到这会儿不用他说荣易自己都能倒背如流了，再说就真没必要了。
荣易握着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秦环不满的嘟囔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都说东北的经济不如南边，可这里的天却和那边的天一样的蓝，甚至于再仔细看下，荣易都觉得老家的天比他去过的许多南方城市都蓝。
已经进到四月了，天是一天的暖似一天，早上出门时特意翻出来的衬衫这会儿再看都有了热的感觉，荣易扯了扯靳口上的纽扣，深深的呼出一口气，除了是四月的第一天外，今天还是招标会开始前的倒数第二十七天。
被大兴厂当成高考倒计时似的写花在办公室黑板上的数字不知不觉也被他记了个清楚，也是挺好笑的。
“工作的事就麻烦你了，有事电联，挂了。”荣易晃晃脑袋，摇着轮椅快速地走过马路，把身后那扇已经斑驳的厂门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他真不是那种没善心的人，对大兴厂，他自认该做的都做了，至于剩下的，人家不信自己，他也就没必要在那儿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工作的事有了准信儿，烦闷了好久的心情也总算好了起来，离开了大兴厂，荣易并没急着回家，他先是去了附近一家有名的饭店，买了几道爸妈还有爷爷爱吃的菜，这才慢悠悠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谁知路过一个水果摊时，荣易意外的从两个买水果的人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两个年纪和他妈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一个在那儿挑苹果一个在那儿选香蕉，不是苹果应季的时候，摊位上的苹果皮毛大多没那么好，女人拿起一个转了一圈放下去，紧接着又拿起一个继续挑，那些话就是她拿起一个个头不小的苹果时说的。
“你说咱们这厂子还行不行了，本来我家老头中午说好了不回来吃，结果刚才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什么设计处姓杨的把老荣家那个高材生气跑了，现在这个项目直接撂挑子没人干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荣家，是那个荣易吗？”
“除了他大兴厂还有几个姓荣的出息孩子？”挑来挑去，似乎是始终没找到特别中意的，女人破罐破摔的只好把手里这个还有之前挑的两个扔进了塑料袋，“就刚刚，这不是我们家那口子才来的电话，说中午又回家吃了，让我给他预备饭。”
“好好的气人家孩子干嘛啊？不是说大兴厂就指着这个项目翻身么？”
“谁说不是呢？杨帆那个二逼，就因为之前被姓韩的骗了一回就信不着人家荣易，你说一个姓韩的，一个荣易，这两者有可比性吗？老板，称个重。”一阵哗啦哗啦的塑料响中，女人递出了袋子，人跟着叹了口气，“我听说这个荣易是从深圳大城市回来的，还寻思这几天找个时间带着我家那个侄儿去跟人家取取经呢，这事闹的。老板，你秤给我称准点，缺斤少两我可回来找。
“不过也甭担心，我听我老公说，厂里拖了荣北迁去做他儿子的工作，荣易是孝子，他爸开口，问题应该不大。”
“对，还有北迁大哥呢！”一听这里面有荣北迁的事，在旁边看着女人称苹果的那个顿时长舒出去一口气，香蕉也不挑了，等着同伴付好钱，两个人一人挽着一个菜篮走了。
他们聊得热闹，没一个注意角落里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正因为他们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他爸荣北迁……大兴厂的这群人什么时候能换个招数吗？
心里有了事，自然而然也就耽误了脚程，平时花半个小时就能回家的路今天被荣易足足走了五十分钟。
进门的那刻，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中午十二点了，老爸这个时候应该回家了吧。
他沉默了一秒，把情绪平复了一下，对着门里的人喊了声：“爸、妈，爷爷，我回来了。”
他以为老爸会是第一个迎出来的人，没想到爸没等到，先等来的却是骂骂咧咧走出来的爷爷荣国强。
因为在设计思路上的分歧，荣国强这几天看荣易的眼神就是那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会儿听见孙子叫，他顿时皱着眉头举起了拐棍：“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说你多少遍你还不承认，还说你有吃苦耐劳的劲儿，可你自己说说，这个节骨眼儿你不在厂里忙，跑回家，算吃苦耐劳吗？”
爷爷的话让荣易意外，他看了看屋里，有些讶异地问：“我爸没回来？”
“才几点？就回来？厂里这会儿正是忙时，他肯定在厂里头忙呢，像你？”荣国强嘴里说着那个“你”字，眼睛边把孙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边打量边摇头：“同样是坐轮椅的两个人，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我爸还在厂里？”
“不然呢？
“等会儿，你小子去哪儿？说你两句就跑路？你爷爷还没老呢，咋！说得话就不爱听了？荣易！”
爷爷推着轮椅前行的声音渐渐被甩远在身后，费劲的把轮椅折腾下楼的荣易重新坐在轮椅上，脑瓜顶早就被折腾出了一层细汗。
廖安城给他安排的那个推轮椅手自打上岗第一天就没了人影，而他这会儿还要找第二个没了人影的人。
他爸这人他了解，没什么能耐，如果遇到别人逼他，除了逆来顺受基本做不出别的什么事，可这会儿他没在家坐等逼自己，又会跑去哪儿呢？
中午的太阳越发大了，荣易坐在太阳下，体感温度比刚刚又高了些，正当他琢磨着下一步该去哪儿找他老爹的时候，小区里一处供人休息的凉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爸……”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