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么久的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这么几集反转是工人们完全预想不到的，此时此刻，一开始叫嚣着去找何芳讨说法的工人们都没了声音，一是他们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再有一个就是他们懂得荣易话里的意思——现在的项目想要进行下去，离了钱殿文不行。
大家都听懂的意思钱殿文又怎么不懂。
别看他一直都是立的那种隔路的人设，可工厂大义面前，他还是分得清哪头轻哪头重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挑这个心情乱糟糟的节骨眼来车间车零件。
“只是……” 道理明白归明白，这会儿的钱殿文心里却有件更急着去做的事，他低着头像在沉思，边思考的时候嘴角边时不时地朝起勾了勾，就像在自嘲似的，终于，在经历了好一番心理建设后，他抬起了头，鼓足勇气说：“虽然你信我自己，可我不信我自己，事是我做的，师父的死就是和我有关，我瞒了师娘这么多年，到了这会儿要是再瞒着不告诉她，那我就真不是人了。”
钱殿文的意思也很明显，他不希望把这件事再瞒下去，他要去告诉何芳。
钱师傅的这个举动让荣易心里生出了许多佩服，事实上，他早就猜到了钱殿文的这个想法，所以下一秒，荣易就把早抓在手里的手机举到钱殿文跟前。
“胡工，刚才的话何芳都听到了吗？”
钱殿文没想到他会来这手，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你……”
“我知道你会去找何芳‘坦白’，所以提前替你做了安排。”荣易举了举手机，“钱师傅，我不是非把你逼上梁山，我只是觉得你和何芳这么怀揣秘密过的日子，说不定秘密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见他不说话，荣易又把手机抓到了耳边，轻着声音对那头说：“何芳，你在听吗？钱师傅说您先生的死是他的责任，他想去向您解释加认错，你……在听吗？”
单簧唱得多了，总会生出一种听众不在场的错觉，荣易清了清嗓子，又问一遍，这次，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何芳的声音有点哑，像是没从这接连反转的现实中回神似的只是缓缓“嗯”了一声，“我在听，那个，荣易，我能和殿文说两句吗？”
被点了名的钱殿文神情一紧，木偶似的走过来，从荣易手里接走了电话。
“师、师……”
有件事是厂里人不知道的，那就是这么多年虽然他一直在照顾何芳母子，称呼上他始终喊的都是师娘，可现在，那颗久悬在心头的宝剑终于落地，他觉得自己没脸再这么喊人家了。
钱殿文的情绪并没瞒过何芳，电话那头的人深吸一口气，喊出他的名字：“殿文，谢谢你。”
谢我？钱殿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怎么……你为什么要谢……师父的死很可能就是我的锅啊，还是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
“荣易从一开始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殿文，我谢你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你替我解开了一个结在我心底这么久的圪垯，我家他是大兴厂的职工，一直把那里当成是家的人，如果真让他背着那么一个罪名走，不光是他，我自己也接受不了，你也不必向我道歉，就算这件事和你有关……你照顾我们母子这些年，也算还了。而且，我觉得荣易说得对，如果当初的事真的有漏洞，人家负责调查的领导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殿文，听我一句话，好好留在大兴厂，把这个项目干完，让你师父在天上也为你骄傲一把。”
何芳一番话说得没有停歇，根本不给钱殿文半点插嘴的机会，几句话说完，何芳轻轻叹了一声气，说了句“去忙吧”。
“可是……”钱殿文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突然被一个一直站在身旁的工友按住了。
“老钱，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我不是偏帮你说话，你性格那么讨厌，好端端的我是不会替你说话的，可刚才听完你们说的，我觉得嫂子说的有理，你不用急，先听我问你一个问题，然后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你师父是为了帮你翻回去找那个零部件才出的事？”
钱殿文点点头，他上吊车被师父发现了，当时是被勒令走的，而当时天已经黑了，师父则是第二天出的事，出事的前一晚他因为这事还去找过师父，是师父说的那件事交给他去办，顺便还征求了一下钱殿文有关送什么礼物给师母的意见，然后第二天师父就出了事。
师父给师娘准备的礼物不是什么花，会撒这个谎肯定是替自己打补丁，这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异议的。
把想法如实说出来后，钱殿文发现那个工友在朝自己摇头：“调查的人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记得很清楚，那台吊车根本没少螺丝，我绝不是安慰你，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查，如果真是有零部件损失，调查报告里不可能没有记录。”
工友的话顿时醍醐灌顶似的唤醒了钱殿文，是啊，他是糊涂了，之前的自责在今天猛地听见师母和事实存在出入的陈述后，就先入为主的开始自责，如果真是那个零部件的锅，不光记录里该有，厂里肯定也会紧跟着进行生产安全检查的。
可是都没有啊……
“那……”负罪感在那一刻终于卸了下去，可也就是一秒钟的工夫，钱殿文又摇了摇头，“可是不对啊，我们车间那段时间的工作和出事的地方没交集，师父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什么会去那儿呢？”
人呐，一旦一门心思地往死胡同里钻，真的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开始还劝他的工友听着来气，挥着拳头隔空跟他比划了一下就准备骂人，幸好这个时候荣易站出来拦住了他。
“因为什么我会去查，钱师傅，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等我查清了所有的事、或者帮你卸下包袱或者坐实你的猜测，由你选择是不是留在厂里，还有一个是我去查的时候你帮大家把最后一点难题搞定了。钱师傅……”长这么大一直都无比骄傲的荣易再开口头回有了求人的味道，他头微微向前含着，一字一顿地说：“大兴厂现在真的需要你。”
荣易说完，站在那里久久低着头，就连旁边站着的工友也都低着声音七嘴八舌道“老钱，我们没你真的不行”。
就连电话那头的何芳都忍不住开口叫他的名字了，钱殿文的眼睛闪动几下，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留下”。
“不过有件事我要说在前面。”他抬了抬手腕：“我的手伤了，所以做零件的时候需要你们的帮助。”
“没问题！”
“这又有什么问题！”
七嘴八舌的回应声里突然有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荣易一看，是那个一开始喊着大伙去找何芳算账的工友，他表情一顿，心说这家伙难道还想搞事情吗？毕竟刚才不管是喊还是什么这人都冲得老前面了。
就在荣易紧张地握拳准备迎战的时候，对方也开口了。
他先是指了指荣易的手，随后说了句“能和何芳同志说两句吗”。
“说什么？”那人长得鼻高面宽，一说话总给人凶巴巴的感觉，听见他这么说，荣易自认不敢把手机交出去了，咋说人家何芳都是个病人，万一听了合适不合适的话不利于病情不是。
荣易的小心思很快就被工友察觉了，他抿了抿唇，笑着抬起手，抢过荣易手里的手机边从鼻子里哼出声音：“小人之心……
“我是想向何芳同志道声歉，刚才是我冲动了，说话做事都没过脑子，话说错说重的地方先在这向您道歉，他是我们这帮工人的标杆，我们比你还接受不了他做那样的事，何芳同志，对不起！”
随着一声调门儿极高的道歉声，无数声对不起紧接着就从四面八方传来，在阔大的厂房里，那一声声对不起有如山呼般响起，给了荣易语言都形容不出来的震撼。
他感慨于这些工人的坦诚和敢于承认错误的利落，更感慨于这种工厂对前辈的那种信念。
总之现在别的想法都没了，他就想抓紧时间把当年的事弄清楚，让处在大前方的钱殿文能摘掉包袱，安心工作。
但说起来容易，有些事一旦做起来就难了，就好比半小时后的荣易吧，从厂房离开的他在工人的指引下去到当初出事的那间车间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因为不管是当初的设备也好，还是车间的布置也好，全都改了，曾经的车间如今被改成了大部件疲劳实验台。
庞大的实验台占据了几乎半个厂房，就连墙皮和地板也都经过了全新的粉刷，找不出半点这里曾经停留过一台起重机、并且还发生了那起意外的痕迹了。
荣易发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可咋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