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我也笑着跟他打招呼。
好笑吧，从法律关系上讲，我们还是夫妻，但是实际上我们已经有半年没见了，要不是今天在商场偶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
“你最近还好吧？”我们两个异口同声，看来默契还是在的。
我点点头，“我好得很啊！”
容时也点点头，“我也挺好的。”他心虚地看了一眼手杖，又迅速地抬头看我。
我知道渐冻症的发展速度因人而异，发展快的两三年可能全身就不能动了，发展慢的，可能会在某个阶段停留很久。容时现在的发展速度，不是最快的。
但也快到我有些难以接受了。
容与抱着谦谦和南风一起出了服装店，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转角处的我和容时。
南风嫂子快步走到我们身边，对容时说：“既然遇到了，那一起吃个饭吧！”南风嫂子摆明了不是在征询意见。
容与也抱着谦谦过来了，“那就一起吃个饭吧。”
谦谦拍着小手高兴地喊：“吃饭饭，吃饭饭！”
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容时大概多半不会答应。
“好。”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简直不敢相信，容时这是同意了与我同桌吃饭？
逛街之前，我和南风嫂子就商量好去新开的烤肉店，断没有为了容时临时变更的道理。
南风嫂子指着不远处的扶梯说：“那我们现在就上去吧，现在十点半，他们家11点开始营业，我们在门口稍等等好了。”
其实我们才刚刚开始逛街，手上还有没喝完的奶茶，完全可以再逛一会儿再吃饭。南风嫂子完全是在照顾容时。
容时又怎么会不知道，“嫂子，你们再逛会儿吧，你把烤肉店名字告诉我，我先去那里等你们。”
“那怎么行，一个人多无聊，要不这样，你跟我们一起逛？你放心，女人逛街嘛，走不快的。”南风嫂子又说。
容时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眼神中流露出的期盼感动了他吧，他居然答应跟我们一起逛街！
“走走走，展诗，去那家店看看，门口那件大衣真漂亮。”南风嫂子挽着我往前走，身后传来手杖点地的声音，我知道，他真的跟来了。
南风嫂子要了门口的大衣试，左照镜子，右照镜子，总觉得哪不对。容与笑她：“家里不是有一件一样的吗？”
“对哦对哦，我说呢，总觉得有点问题。”南风嫂子一拍脑门，赶紧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还给店员。
那店员接过大衣，打趣道：“姐，你老公对你的衣橱比你更了解哦！可真是个好老公。”店员又拎起了一条毛衣裙问我：“小姐姐，你要不要试试这个，特别符合你的气质。”
我打量了一下她手里这套衣裙，浅绿色显得很温柔，下摆是纱质的，秋冬穿也能穿出仙气飘飘的感觉。
我接过裙子，进了试衣间，穿上身自我感觉良好，我顺手拿起来吊牌一看，惊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一千五百九十九……不过试都试了，总要出门照照镜子吧。
我走出试衣间，大家对这件衣服的评价都很不错，我看向容时，他也向我微微点头，我咬咬牙，心一横，算了，买不起。
我回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把那件毛衣裙还给店员，店员居然没有挂裙子，而是叠了起来，装了袋子递给我，给我衣服的时候，那个店员还跟我耳语：“你老公好帅啊，这个年代还搞偷偷付款这一套，对你简直不要太好。”
我们一行人又继续转战下一家店，我故意走得很慢，等容时走到身边后，转身告诉他我已经给他转账，请注意查收。
容时看着我有些生气，却也没有办法。但我也很生气的好吗，我本来没打算买，谁让他自作主张。
接下来正好是一家男装店，南风嫂子挑了一件让容与大哥去试，容与认命地点点头，拿了衣服进了试衣间。容时坐在沙发上看着谦谦。南风嫂子拉着我走到店门口，“展诗，其实今天……”
我知道，其实今天是容时让大哥大嫂喊我来逛街的，他只是想远远看我一眼。这半年多，我和容时断了联系，但他们一直和容时是保持着联系的。
只是我从来没有向他们打听过什么，因为我一直觉得，只要他们不跟我说，那就说明他还好好的。
其实大哥大嫂之前也劝过我，跟他去把离婚证办了了事，这样耗着算怎么回事呢？可是一直以来，都是容时不愿意见我啊，我能怎么办？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见我，还有今天，又为什么肯见我了。
“展诗，其实今天的情况你也都猜到了吧……容时他……”嫂子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还是要靠我自己去猜。
“哎呀，”嫂子一拍脑门，“我就跟你说实话，容时他情况不太好，所以一直拖着不肯见你。他今天出来，真的只是为了偷偷看你一眼，你哥刚刚还跟我说，刚才叫他跟我们一起吃饭，他死活不肯，结果见到你又走不动路了，还不是乖乖答应跟我们一起吃饭。”
嫂子说了一堆，但我只听见了一句话，“容时他情况不太好”，我的耳边嗡嗡的，脑子里就像装了一团乱麻一样。
容时他除了我看到的不太好，还有哪里不太好？
看我呆愣在原地，嫂子一把搂过我，“展诗，你别瞎想，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一会儿该怎么样怎么样。”
我机械地点点头。
这时，容与抱着谦谦出来了，他拉过南风嫂子抱怨：“你今天挑的衣服不好看。走，再去别家看看。”南风嫂子跟着容与继续往前走，还不忘回头跟我说一句：“展诗，你等等容时，我们就在前面。”
我回头，容时刚刚走出刚才那家男装店，店员还拿着衣服追着他介绍：“先生真的不试一下吗？这个款式您穿一定特别好看。”
我向容时走去，“不试试吗？确实很不错。”容时专心看着脚下的路，“不试了，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种衬衣的吗？现在怎么开始走休闲风了？”我问。
容时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声“不方便。
”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其实有一肚子话想说，我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了，我想问问他这半年过得怎么样，我还想问问，他有没有想我。
但我什么也没有问。
倒是容时，走得那么慢也不妨碍他讲话，“展诗，最近好吗？”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我好得很。”这人真奇怪，刚问过还问。
“你还是搬回别墅吧，别墅空着也是空着。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租房多不安全。”他继续说。
“干嘛，你叫我给你看房子啊！我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我走在容时的前面，其实我已经走得很慢了，可还是不知不觉和容时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我转过身看着他，都是要离婚的人了，还管我安不安全干嘛？
容时停下来，说：“展诗，别任性。”
“我任性？”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里任性了？你说要离婚，我说同意；你说让我别再找你，我再不打扰你。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任性了？”半年前，我还去1306见过容时，可是这半年，我按照他说的，再没找过他，我都听话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还说我任性。
容时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没再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手表，“要不我们直接去餐厅等他们吧？”
“行啊。”从不远处的扶梯上去，正对着那家烤肉店，我指给容时看那个扶梯的位置，“我们从那儿上去正好。”
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我往扶梯那边去了。到了扶梯口，我上了扶梯回头看容时，发现他迟迟不抬脚，我逆着扶梯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容时听到脚步声抬头，“展诗，你别下来，太危险了。”说着，容时终于抬起右脚，迈出了那一步，然后是右手的手杖跟上，左手扶着扶手。扶梯运行着，他所站的台阶已经开始抬升，左脚这才险险地被带上了台阶。
整个过程让我看得心惊胆战，我这才理解了他之前那片刻的犹豫。
“展诗，回头，你到顶了！”容时提醒我，我赶忙回头，脚一抬，踏上了平地。
我不敢离开扶梯口，容时马上也乘着电梯上来，一会儿他能顺利下扶梯吗？有我在，我千万不能让他摔着。
我紧紧盯着还在扶梯上的容时，他可没空看我，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扶梯的台阶上。眼看着容时面前的台阶被一点点吞没，三、二、一，容时在最后时刻终于抬起了右脚，跨到了平地上，但是左脚没有跟上，整个人还是被电梯带着一个趔趄。
我伸手撑住他，让他不至于摔倒，容时在我的怀里，温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调整了自己的站姿，拄着手杖走到了离我一步之遥的位置。
他抬头看招牌，“你和嫂子说的烤肉店就是这家吧。”
我没有说话，只紧紧盯着他的腿，刚才那个瞬间让我想起了18年年底，我们一起逛超市，容时就摔在扶梯边。我还怪他走路不看路，其实不是他不看路，是他指挥不动他的腿啊。
容时要了号码牌，坐在了店门口的椅子上。其实时间还早，别家店这会儿才刚刚开始上客。但是这家店因为刚开业活动力度大，已经吸引了不少食客。
容时坐在店门口的红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手杖上，那样子简直就像店家雇来做宣传的明星。他个子高，坐在人群中依旧很显眼。今天他穿的这件灰色大衣，很有质感，在大衣的包裹下，他看起来没那么瘦，更亲切一点。要命的是他手上那根黑色手杖，看起来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装饰物，衬得整个人更加英俊神秘。哪个少女能受得了这种亲切和神秘的撞击啊啊啊啊……
我身边好几个小姑娘偷偷看他，甚至拿他打赌，赌他等的人是男是女。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很想向她们宣示一下主权，不过容时不一定会配合，算了，我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没想到几个小姑娘光打赌还不够，居然还要去找容时要微信，我心里的火真的是压不下去了！
我再次看向容时，才发现他也在看我。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我故意走得很做作，很妖娆，然后挤到他身边，挑着他的下巴，说：“老公，等久了吧？”
容时不解地看着我，我用眼神暗示他配合我，奈何这个傻子他看不懂，“展诗，这边椅子坐满了，要不你坐那边等一下？”
我无语，哪有这样的猪队友，脸都被他丢尽了。
丢脸就丢脸吧，还能更丢脸点不成？
容时身边有空位置，但是没有椅子，我绕到后面搬了个塑料凳子准备坐到容时身边，结果有个人接过我的凳子，还跟我说了声谢谢，然后，他有说有笑地坐到了容时身边！
我！真！的！气！死！了！
怎么还有人把我当服务员！
我往店里一看，好家伙，这家烤肉店的服务员穿着打扮和我还真像，都是黑上衣和黑裤子……好吧，怪不得让人家当成服务员。
等等，那人为什么在跟容时说话？
那人是谁？
既然忙活半天没座位，不如我人直接过去好了，我正要挤进容时身后的空位时，那人站起来了，紧接着容时也站起来，他回头看我：“展诗，这是顾长安，我的初中同学。”然后容时转头又像那人介绍，“长安，这是展诗。”容时没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但是顾长安接得蛮快，“嫂子吧，人真漂亮！”行吧，看在你这一声嫂子的面子上，我就不和你斤斤计较了。
顾长安引我们进了烤肉店，然后找了一个服务员带我们，“容时，你们跟着翠翠走就行，不用等位了，我有两个包间常年空着，就是以备不时之需。我还有事，就不能作陪了，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这顿我请。”
原来顾长安是这儿的老板啊。我们跟着服务员进了包厢。我给嫂子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进店了，嫂子让我们先点，他们随后就到。
我看着点了一些肉和菜，问容时的意见，他说没意见。
既然如此，我就先下单了，想着一会儿嫂子来了再点一些就差不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照顾老板的同学，我们的菜上的很快。我正准备再打个电话问问嫂子他们走哪儿了，嫂子的电话就打来了。
“展诗，真不好意思，我们谦谦尿裤子了，我们得回去给他换裤子，今天这顿饭你俩吃吧，我们先回去了。”
挂了电话，我很尴尬地跟容时说：“那个，嫂子说，谦谦尿湿裤子要回家换，他们先走了，让我们自己吃。”
容时笑笑，仿佛早就知道一般，“那就不等他们了。”
容时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说是端，其实用“抱”更合适。他两手交叉合力抱着茶杯，才让茶杯离开桌面，让茶水顺利入嘴。
见此情景，我还怎么敢让容时烤肉。我拿过桌面上的夹子，夹了两块牛排放到烤架上，又夹了一些快熟的肉片放进去烤。容时看着我一番操作，没有言语，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期间服务员要来帮我烤，被我拒绝了。烤肉自己动动手更好吃。
我把烤好的肉分成两份，一份给容时，一份给自己。这个包间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带一个调料台，不用出去就可以拿到想要的调料。我往烤盘里又添了些食材，然后去拿调料。当然，拿调料的时候我还不忘问一句容时想要什么调料。
容时拒绝，“我吃原味的就行。”
我拿好调料回到座位上，发现我和容时的位置太远，说话都要多费力气，夹肉也不方便，我自作主张坐到了他旁边。还好他没有赶我走，不然真是尴尬死。
容时用叉子叉我给他夹的肉片，其实肉片比较薄，用叉子真不如用筷子。我把筷子递给他，“还是用筷子吧，别看外国人吃肉都用叉子，咱们亚洲人还是筷子方便点儿。”
这家烤肉店是韩式的，筷子是那种金属的方筷子，比我们一般家用的筷子要重一些。
容时右手拿着筷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展诗，我已经很久不用筷子了。”
我正在夹肉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手中的筷子和叉子一起滑落，和桌子撞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容时重新拿起了叉子，面对着我说：“展诗，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连叉子都抓不稳，更何况筷子。”
这就是嫂子说的“情况不太好”吗？
我的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了。
容时伸手去拿抽纸，好几次我以为他拿到了，可是抽纸还是原封不动地立在那里。最后容时还是直接连盒子一起勾了过来，然后用抱茶杯的方法，“抱”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我接过纸巾，我的眼泪瞬间就洇湿了整张纸。
容时准备用同样的方法再帮我拿抽纸，可却发现抽纸盒没有立起来的纸巾了，纸巾都塌在下面，他拿不出来了。
他将纸巾盒推到我面前，“展诗，别哭，自己擦一下眼泪吧，都哭成小花猫了，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然后容时不再看我，他低着头看着盘子里的肉，“小展诗，我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无数双手揪紧了一样疼。
我没有拿抽纸，而是转头捧起了容时的手，用他的手来帮我擦干眼泪。“你看，你不是还能做到吗？”
容时收回手，“小展诗，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
我摇头，在我心里，容时还是从前那个玉树临风的人，还是从前那个心灵手巧的人，还是从前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