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日。
那日应是十七与齐春华初次照面，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强忍痛楚，头也不回地逃离回廊。他双拳紧攥，时时提醒自己的身份，生生克制住想要追赶她的双腿。最后他站立不稳跌坐茵上，只觉心被挖走一块，空荡荡地，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
现在想起仍痛彻心扉，一如今日巷中见到她惊恐的面…
魏储依抬手按揉额角，那个想法异常清晰坚定。他铺纸研墨，提笔挥就，很快纸上现出大片字迹，右首写着“上书乞辞”…
他写得专注，渐渐忘却雷雨，直到窗缝卷入湿冷的风，扑到身上凉得刺骨，再拿不住笔，这才停下暖手。
电闪与炸雷一同劈下，“轰隆”一声地动山摇，耳畔随之嗡嗡作响，半晌才恢复原状。魏储依看向通往十七卧房那道小门，方才雷闪，似乎有甚么翻打在地，闷闷的一声，混在雨声里，不很容易辨别。他起身到小门前侧耳细辨，又一声响雷，里头果然又有动静，他脑里蓦地闪过一个头扎草堆的小小身影，不禁面色剧变，连连拍门呼唤“十七”，未得回应，他用力推开小门，磕磕绊绊冲入搜寻。
“哥…哥哥”…
那个虚弱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内室燃着灯火，他四下搜寻，只见地上跌散水壶杯盏，而她就蹲坐一片狼藉中，两手捂耳，脑袋深深埋下，身子瑟缩不止。
他踉跄上前，一把揽她入怀，轻轻拍她头安抚，“别怕，哥哥在，哥哥在。”
怀里的人浑身冰凉冰凉，单薄的脊背，微弱的气息，紧紧缩成一团。明明是个弱女子，他竟无数次当真将她当成勇武之士，要她不畏风雨地伴在左右，要她一次次面对他的狠绝之举…
电闪一道接着一道，每一声雷鸣都让他心肝俱颤。他抱她到床榻，紧紧拥住不住哆嗦的人，一遍遍告诉她“哥哥在此”，她并非孤单一人。
怀中之人不辨外物，任他如何呼唤，只是双目紧闭，不应不答。她一张脸失了颜色，唇也是惨白惨白，口中一遍遍含糊唤着“哥哥”，唤得他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人人称道魏储依位居高位而两袖清风，家宅大院竟没有一个婢女侍从，就是皇帝赐赏，同僚赠与，他皆拒而不受。他自认宦途尚算清廉，然不买侍婢却并非高风亮节，而是他的十七曾被卖入牙行，在他看不见的两三年里，遭受过弥天大祸…即便她那时还小，很多事不再记忆深刻，但他无法释怀那段由他造成的苦难，每每忆起，恨不能以死谢罪。
去岁雷雨时她是如何度过的，他又身在何处做些甚么，明明已与她团聚，他竟当真忘掉前事，也将自己的过错全然泯灭，仿佛从未发生…
泪滴顺脸颊划过，他后知后觉擦掉，紧紧抱住那个冰冷的身躯，想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她。
雷雨减小时十七终于清醒，她如溺过水般浑身汗湿，然而并未如往常那样冷，甚至周身暖洋洋的。她睁开眼便对上一双清亮的眸，这才感知到自己正躲在一个怀抱中。
“好些了么？”魏储依低额贴上她湿漉漉的发，“可还有不适么？”
十七怔看他黯了神色，“哥哥…都知道了…”她急急解说：“其实并无大碍，出身汗便好了…也非经常如此…”
魏储依闷闷嗯了一声，拨开她脸上湿发，起身下地，细致地帮她掖上被角，“你一身汗，怕要染寒，我去温水，很快便回。”
十七虚弱地点头，身上没甚么力气，索性闭目养神。这个自幼染上的病症，每有雷雨便会发生，远雷尚可自持清醒，如这般大雷雨，就会挣扎徒劳，慢慢失去意识，直到雷闪减弱才得恢复。
许郎中为她看诊，却没有判下诊断，只说：“心疾无解，只能自己克服。”
眼下尚在雷雨，她已然挨过一遭。
雷声又有转大趋势，魏储依匆匆返回。十七向他笑笑，轻声宽慰，“有过一回就已经好了，再不怕的。”
魏储依坐到榻前，两手捂住她耳，唇瓣一闭一合说着甚么。十七辨认出来，轻轻扬起嘴角。
他说：“我怕。”
待证实她当真无碍，魏储依将浴桶注入温水，踅身抱她入浴房，帮她洗好头发，才站起身往外走，“你慢慢洗，有事唤我，我就在屏外。”
后半夜他没有回房，而是留在榻上依然抱着她，与她低声耳语。
“可否告诉我，那些年…”他轻轻拍抚她的脊背，极力克制声音。她身上是凉的，捂不热的凉，手中所触都是骨头，他在那片骨上停留片刻，手臂用力，将人更紧密地压在自己胸膛，似是鼓舞她也鼓舞自己，“每逢雷雨时节…都是如何度过的？”
如何度过…那些旧事，十七以为自己已经遗忘，此时听他问及，回忆如潮涌来，掀翻了心船，秘密便再也难以埋藏，都尽数倒了出来…
无非是一段苦难的，难以喘息的日子。
得萧子昂夫妇关照，她在折冲府并非与众同住，而是自己有一间小小屋子，让她女子身份得以更好掩藏。
艰难的并非衣食住行，而是她伶仃孤苦的命运。一个小小姑娘，八九岁年纪便开始独自面对生活的命运。
折冲府内甲士数百，萧子昂夫妇给予她的照顾有限，多数时间对她与那些卫士一视同仁。
她力道大，习武快，十一二岁已在各项训练拔得头筹，魏十七一名响彻营内，自然吸引了无数目光。有瞩目便有危险，有人心中不平，摸索出她的勇武只在晴好之日，若碰到雷雨天气，是找不到她人的。
十三岁那年，一日微雨，多电闪却小雷响，数人在马厩中找到她，那时她正坐马匹旁，脑袋窝进鬃毛里，听到呼喝声，才抬头扫向众人，脸上没有血色，眸也呆滞无神。
众人品出这个半大少年居然害怕雷雨，于是嘲讽讥诮不绝于耳。面对冷言恶语，她仍一副呆样，众人只当她怕狠了，不会出手反抗，于是一起动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然而她虽动作滞缓，却招招狠辣无比，一场激战，她只是受点皮外伤，那些人却几乎丢半条命。
此事在折冲府的严明铁纪下，犯事两方皆得惩罚。
十七被罚扫马厩一月。
第二日她正顶着满臂伤痕打水饮马时，许郎中找上门。
她一副无喜无悲模样，许郎中见了气不忿，丢给她一瓶药胶，恨恨斥责，“胳膊上都是伤痕，为何独独脸上没有？”
十七默默捡起瓷瓶，举目看向远方山丘，“若脸有伤，兄该认不出了。”
许郎中闻言气呼呼便走。十七一向少言寡语，难得说话也必提及她的兄长。
有第一回便有第二回。
之后某夜，大雷雨。有数蒙面之徒趁萧子昂夫妇出游未回，闯入十七房中..那一夜，她险丢了性命…
第二日萧恒得知十七重伤不由勃然大怒，一面叫人寻来许郎中，一面疯了一般搜寻凶徒。
十七昏迷不醒，她浑身是血，然而脸上依然完好无损。
那些人忌讳萧子昂，目标明确，几乎速战速决，狠辣殴打一番便逃，来去匆匆，并未发现她更多秘密。
许郎中一面叹息，一面为她诊治。这一回她卧榻在床，足足三月才得痊愈。
没有找到凶徒，萧恒便滥用祖父威仪，铆劲折腾所有卫士，尤其遇到雷雨夜，必要所有人在校场互相拼杀，定有谁伤筋动骨才止。
萧子昂返还，得知事情始末，除重罚萧恒，并未责怪他人。他语重心长对十七说：“若是你兄长在雷雨天遇袭，你这副模样，如何能去救他？”
后来雷雨时，十七强迫自己去看去听，甚至置身大雨中，想以此直面心中恐惧。怎奈无济于事，她仍旧惧怕雷闪，那阵惧意一旦出现，便要深陷其中无法自控。
那日她又站在雷雨中，试图治疗这个跟随多年的病症。萧恒跑来拉她回去，她甩开他手岿然不动。然而一道雷闪劈下，她浑身瑟缩不止，衣摆下竟有鲜血流出。萧恒大惊失色，在她摇摇欲坠时接住她，飞快地找来许郎中，那日他才记起她是个姑娘，与男子有别，每月要有几日无伤而流血。
虽然无伤，却比受伤那回还要严重，她奄奄一息，不知多少药汤入腹才慢慢恢复精神。
许郎中又一次劝说：“不如随我出去开间医馆，你给我当药童。”
十七摇摇头，“我要学武艺，有了本领才能寻回兄长。”
许老责她固执，“现在本领也不小，可那又如何，还不是差点保不住自己的命。”
十七还是拒绝，“我有了本领，还要给郎中找药草的。”
那是她初入折冲府，萧子昂带她向他讨药时，他的一句无心玩笑，“给你掩藏肤色的药草也可，不过我的药草千金不换，待日后你有本事，得替我找到名贵药草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