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在耳里，泪越流越多。他指尖颤抖，心也跟着颤抖，不知所措半日，指尖改为掌心，轻轻覆上她一侧脸颊，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慢慢低头靠近，以唇代指，轻轻落在她湿漉漉的眼上。
果然大有成效，她的泪瀑变为细溪最后停止流动。她愣愣的双目看着他，直直望进他放大的眸里。温柔的唇渐渐移到她嘴角，再移到唇上，泪痕都已消失，他的唇却并未离开，只悬在她唇上略停了停，掌心移覆她眼，唇瓣微启，化成温柔青涩的亲吻。
她眼前一片黑暗，茫然眨着眼睛，长睫扫在他手心上，温热的气息扑散开来，熨帖着眼周的红肿。
他在吻她。不是醉酒后的失态，也不是给她糖饴有歧义的触碰，是实实在在的，清醒着的吻…
当年曹贞贞弥留之际说的话尚且清晰，还有那日闹到家里的母子…也许藏于阴暗的那点隐秘，便始于那个恐怖的现实，因而疯魔如当下，那道枷锁当也不再沉重了罢…
可有些事实却无法说出口，只因那点隐秘终究见不得光。既见不得光，原本的关系便不敢轻易撼动…
然而她依旧愕然，更震撼，他终究放弃一切，做了曾最不耻的齐襄公。她的爱情得到回应，但仍旧痛苦，无尽的心疼他，最后还是同拖他一起跳进深渊地狱…同时也暗生欢喜，可以清晰地看到情愫在心底生出枝蔓，再小心翼翼发出一片片嫩芽…
魏储依心有所觉，不由重重叹息。真是个傻姑娘，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甘愿如此，只是怕再次伤到她，不敢轻易挑明心迹，这些时日相处，难道还不够明显么…她是他的珍宝，捧在手心都怕溜走，含在口中怕化了，真真是费尽了心力，仍不知当何处置。
夜色更浓了，那群年轻人嘻嘻哈哈从酒馆出，又来到桥上赏景，不知谁起了头，开始吟诗作对。之乎者也，滔滔不绝，纲理伦常，德行操守，一样都没落下。
桥上桥下距离极近，那些声音响亮，惊扰了美梦。
十七耳目聪慧早有警醒，入耳之语令她羞愧难当，但是她身已交付于心，凭心而动，不愿面对世俗。声音响亮嘈杂，他也终于听见，却并未松开她，而是揽住她腰背，脚尖旋转，与她一同转到巨柳后，彻底隐入暗影中。
她似乎惊了下，不觉要呼声出口，而他手臂移到她脑后，另一臂揽住她腰，倾身拥紧了她。
她浑身僵直，竟然忘了呼吸。在只有她与他的一小方天地，那片嫩芽结出一朵朵花蕾，挣破世俗枷锁悄然盛放。
月已升中天，光辉更加夺目。石桥上的人不知何时散了，岸边的人影也早消失，画舫皆已归岸，空荡荡的河面，只有风吹碎月影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他定定望着她，再次倾来，清浅气息便又靠近，在她懵懂无措的目光中，抬指在她唇角蹭了蹭。
她脸上迅速烧起烈火，看他一眼，羞涩地低下头。
他脸上亦藏不住羞赧，耳根红到了脖颈，侧头咳了咳，后退一步，手掌按在腰上，说道：“上了年纪，容不得折腾，方才转身…似乎闪伤到了…”
十七再顾不得害羞，连忙帮他揉按，“可还能走路么？”未等他答，她一把打横抱起他，快步走出暗影，走上大路。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此刻时辰，“眼下医馆应还未闭，我这就带哥哥去看诊。”
魏储依看她焦急模样，弯唇笑了出声。她停下脚步，面露疑惑。他向她眨眨眼，笑道：“无碍的，都骗你的。”
她困惑地看着他。他拍拍腰侧，向她示意，“确是无碍。”
她兀自犹疑，“当真么？”
他点点头， “当真…我怕你要藏到树后去，不知何时才能同我说话…都骗你的…”
果然她脸又红起来。他揽住她脖颈，笑了笑，“你是姑娘家，我是大丈夫，这般被你抱着，兄纲夫纲岂非都没了…”
十七默默松手放他下来，脸上的火直烧到心房。
魏储依揉揉她头，拉起她手踏上青石板路，“不早了，回家罢。”
她轻轻嗯了一声，跟着他，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
皎月当空，人影相依，路途莫名变得极短，他与她不约而同慢下脚步，试图让这条路没有尽头。
他似乎想起甚么，状不经意道：“待忙完手头之事，我和你先回和州去看看爹娘…”那年曹贞贞的话还在耳旁回响，事到如今也许当适机告诉她，他忖度着要如何说辞，顿了顿，侧头看她，暗自斟酌，再三犹豫，“其实有一件事也当告诉你…”
他口吻慎重，似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十七看向他，屏气凝神。他却没再往下说，只道：“罢了，也不急于一时，待回去看爹娘时，再说不迟…”他犹豫不定，再次住了口，沉默少时，重重一叹，没头没尾说：“…罢了，那又如何…”
十七心跳越来越快，幼时窗外偷听到的话在耳旁炸开一个惊雷，到了今日尚且不能回神，如今便要面对了么…
他却攥紧她的手，低低说：“无事了…”
哪里是无事的模样，她最怕见他难过，其实就算那个秘密此刻大白天下，她应也可以承担，只是万万不可由她说出口，一旦她说出了，那些相依为命的旧年时光便有不再纯粹的错觉…她苦思半日，只作他怕她心有不坚，于是急切向他表明心迹，“哥哥，不管往后发生甚么，我都陪在你身旁…就是哪日…哥哥开始厌我嫌我，我也不会离开…”
魏储依叹息，“傻姑娘。”他用力抱紧她，喃喃说：“我比你年长，比你先老先逝…只怕哪一日你会恨上我…若真有那一日…”他愁绪萦绕，喉头哽了下， “看在你我手足的情份上，不要赶走我，就让我待在你身旁好么…只要让我能看到你就好…”
她怎会恨上他！单是想想就恐怖异常。她急急说：“不会的，哥哥永远是我最亲最近之人，此生都不会改变。”
他苦涩笑笑，身为兄长，他没能引导她走她人生该走之路，反而拉着她一头沉沦深渊…有朝一日，她后悔了，定会恨极了他，那时她抽身而去，他当如何是好，他的心他的命只怕都没了…
还有甚么能比之更让人痛苦…
魏储依想象不出那般光景，略略提及便已痛入骨髓。她一切都感觉得到，一时想不出甚么安抚的话语，于是踮起脚尖，坚定地吻住他的唇。
他滞了滞，满腔苦闷化作柔情，按住她压向自己，反吻住她。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没有世俗礼教，没有德行枷锁，没有伦常忌讳…天地间只有他和她…
所以要那个秘密此时现世还不是时候，只要手足关系尚在，她就算到了天边，也当要称呼他为兄长…
两道身影纠缠很久，终于分开。她极力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她是武人，平素驰骋校场练就一身铁骨，很快便能恢复如初。不过依旧无法控制烧红面庞，俏生生地立在那，羞赧又欢喜。曾经那些痛苦在这一刻，似乎也不算甚么了，心头盛放的花朵被柔情滋养，最后沉淀下的只有满心暗芳。
他恍惚呆立片刻，讶然低眸看向自己。风鼓动衣袍飞舞，与她的衣角连在一起，像天际两团逆风相遇的云气，挣扎前行，最后终于合二为一。他垂头沉默良久，回过神来，忽然抚上自己腰背，口中溢出一声痛吟。
十七顿时慌了手脚，在他腰上按了又按，注意到按到某一处他蹙起的眉心，知道当真闪伤到，于是在他身前蹲下身，扭头看他，不容置喙，“哥哥休要再骗我…”
魏储依愣愣看着她，“这是做甚么？”
十七拍拍自己背，神色认真，“哥哥不喜欢被抱着，那我背哥哥回家。”说着后退了退，微微屈身，两臂朝后，反抱他双腿，用力收拢，欲将人背到自己背上。
魏储依大惊失色，忙扶稳她，自己连退数步，侧过身子，咳了又咳，“无碍的…”
少顷，他向她伸出手，声音轻轻，“不若…你牵着我走…”
萧父萧母到底不许萧恒去南地，甚至请出萧子昂夫妇欲行劝阻。
萧子昂信中只写了一句：“恒儿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我与他祖母不会干涉。”
萧父萧母无计可施，劝阻行不通便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能留下他。
萧父萧母如何，萧恒当然不会在意，尤其对于萧父。每每书房论事，父子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定以萧父怒摔茶盏了结。但对萧母他还有所顾虑，曾经的伤疤已经结痂，只要不去触碰，她还是他心中的慈母。无奈萧母并不松口，甚至扬言要与他同去南疆，若他还一意孤行，便要以死相逼。
萧恒心中郁结，恨不得日日躲在外头。
狐朋狗友邀他宴饮，几人先去击鞠，再到西河听曲，夜幕之时又改到酒馆喝酒行令。今夜七夕，一众人醉醺醺到石桥赏景致，纨绔子弟在一块，嘴里没有正形，荤话随时说出口，众人互相讥讽取笑，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