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从案后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谛视一番，又回到他脸上，开口说道：“先生身子一向可好？”
他定定望着她，“脸上的伤怎么弄的…疼不疼？”
十七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起身向他走来，“战场上没看见匈奴射来的箭羽，被划出一道口子，当时流了点血，后来结疤便好了…”距他两步停下，抬头看着他，“现在不痛不痒，只是毁了容貌，叫人望而生畏…”
她忽而笑了笑，“先生不怕么？”
魏储依喉头滚动，眼里的疼惜倾泻而出。她恍若未见，转身说道：“看来先生是不怕了，如此便好，往后先生要日日与我相对，若心有杂念，恐办不好差事…”
岂能听不出她话外之音，他衣袖下的手攥了又攥，终是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做好一切，为你…为将军分忧。”
十七踱回案前，拿起一页案牍，“如此甚好。”顿了顿仍问他，“先生身子一向安好？”
魏储依一直看着她，她转身望来，他才静静开口：“眼下尚可。”
她轻轻嗯了声，看他手臂，“伤处可严重么，有上药么？”
他摇了摇头，“已无大碍。”
她再看他一眼，转回案后，将茵席挪开一个位置，空出半张书案，向他抬抬下巴，““既如此，先生便帮我理事罢。往后这里便是先生办差之处。”
屋角安置有火盆，她将之移到案旁，吹燃碳火，放上铜壶煮水，待水开，斟倒一杯热水，轻轻放到他手边。
他与她并排而坐，默默看她一眼，打开公文开始审阅。
十七转眸看他。他曾位极人臣，她眼里的难事，于他根本不算甚么，那些文牍很快从一侧挪到另一侧，他轻声述说所涉各项，她只需聆听，间或回他疑问，再听他提出自己见解，最后共同商议如何处置…
时间飞快流逝，不知不觉已到深夜。他还要再拿下一摞文书，她开口制止，“今日便到此，先生回去歇着罢…对了，忘记和先生说，本将军穷困潦倒，每月只能给先生半两银做俸，比不得先生曾经高官厚禄，先生还愿意在此屈身么？”
魏储依说：“我不缺钱财…只要留在你身旁就好…”
十七一顿，眸里现出一抹笑，只说：“如此有劳。”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再说不出甚么，一切全凭她处置。
夜里风雪交加，从温暖乍然换作严寒，直让人浑身起栗。他快步行过数座长舍，方一过转角，便捂住唇用力咳喘，好半晌才气息平顺…
第二日一早，士卒三一伙两一串分散在营中各处清雪，见到魏储依腰间符节纷纷拱手作礼，魏储依一一还礼，一路来到主营，方落座便见十七打帘入内，两人视线相撞，一时都未挪开。她径直走到书案前，两手撑拄光滑的几面，垂眸看着他，“先生面色不佳，是昨夜未得好歇么？”
她才操练兵卒，两捋冰冻青丝遇暖溶解，湿漉漉搭在额角两侧。她的眸光清澈，却无任何情绪，大约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答案是甚么。他避而不视，不去深究，“夜里浅眠，是故今日有些疲惫。”说着拿出一块绢帕递给她，“将军流汗了，当心染上风寒。”
十七目光落在他抬起的手上，良久，淡淡一笑，“先生对所有人都是这般关切么？”
他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夜，那夜陆清婉以腹痛为由将他骗了回去，而后被她看见了那一幕…
手中绢帕一颤，他看她说：“当日你所见…并非全部…”
她闻言似乎想了下，点点头，“那日我看到先生为妻拭汗，看到先生与妻亲热…先生夫妇如此恩爱，着实羡煞旁人。”
冷气从帘缝钻入室中，凝成一团白雾直向她扑散。魏储依不语，抬手为她拭汗，手帕轻如羽拂，从她右额缓缓移到左额，最后在那道伤疤上流连片刻，才往两颊去。
他默然看她，神宇惨肃。
她不闪不躲，望着他忽而笑出声来，“先生此举倒叫我意外。”
魏储依显然也对自己举动愣了下，慢慢收回绢帕，注视她的眸，“那日你归家我都知道…你去西河去长街去观月楼，我就跟在你身后…也同你一起在馆舍待了一夜。”
“哦？”她唇角扬起一段冰冷的弧度，“那我岂不是坏了先生好事…”
“十七，”他只唤了她一声，薄唇微抿，眼里涌现无尽哀伤，止也止不住。
她安静地望他一眼，抿直唇角，直起身走向案侧高屏。
“我书读得少，字也识得不多，有个疑问一直不得开解，正好请教先生，”她顿住身形，背对他说：“《庄子》有云：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个典故，有何深意？”
魏储依睫羽微颤，半晌回道：“泉干，鱼相吐沫润湿，何不各去江湖更得自由…也可谓执念互绊互累，不如彼此放弃执着，各自始换新生…”
十七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有劳先生解惑，”顿了顿又道：“我深喜此言，今日也送先生共勉…江湖之大，先生何不自便。”
魏储依端坐的肩背些许塌落，几根短碎发丝从额角划下，梢端正正蹚入眼中，瞬间酸涩难当。他置于腿上的双手紧攥，语气却一如金玉相击，绵声温润，“你在哪里，我的江湖就在哪里…”
十七手抚屏风纹路，半日，转身看他，“有句话初见先生时便想说与先生，不过现在说来亦不算晚。上合情形如何我身为主将再清楚不过，前朝之时，匈奴自裂为南北二部，我朝立朝，南匈奴降服，北匈奴西迁，然不论降否，一旦匈奴稍强，当即转而蚕食晋土。数年前南匈奴再反，定王力驱之出逃河套，部分南匈奴再与北匈奴合，占据晋土北疆与西疆，两下夹击欺我民卒。那日先生亲历之险于上合而言，便如家常便饭。匈奴一日不除，此地便无一日安宁。于我等而言，兴许今日便是人生最后一日…先生大才，到哪里生活都可得心应手，实不该将性命寄于此，每日睡不安枕，要时时提防危机…倘若先生愿意，我可保先生平安离开，护送先生到任何想去之地…先生意下如何？”
魏储依与她视线相对，方才因发所扰，眼眶微红，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十七沉默片时，看他一眼，转过屏风，声音自后传来，“既如此，先生自便…还有，我名顾昀，先生往后莫叫错了。”
魏储依静静坐在原地，身形彷如石塑，良久，右臂轻颤了下，慢慢抬起手，摊开案上文牍仔细阅览，一面在素纸上提笔挥就。
十七很快走出，她身披厚氅，腰悬佩剑，大步走到门口，低下声音说：“我要外出几日，这里便有劳先生了。”不等他回答，一把掀开幔帘出去了。
大将军不在营中，左右副将暂替其职。大概二人治军手段不同，骤起争执，无人敢劝解，于是便到主营寻人辩白。魏储依是大将军主簿，大将军不在，他便成了调停之人。
多日相处，简野将其视为自己人，甫一见到他，挨将上前，怒哼一声，“右将军练兵，竟让我的部下半日内御马飞驰三十里，若无法达成，便要责罚整座守营。眼下大雪封道，日行十里已是苦难，谈何半日往返六十里？先生评评理，右将军此举是否过甚？”
霍承宝抱臂看向魏储依，面上冷冷清清，不分喜怒。
魏储依已与二人相熟，闻言斟酌一番，“我不懂治军之事，二位将军宜商议行事。”
简野向霍承宝挑挑眉，“本当如此。怎样，你可还要独行其是？”
霍承宝点点头，“不如左将军先将我部下所猎野味归还，而后再谈其他。”
简野叉腰上前，以胸脯与霍承宝相抵，咬牙切齿道：“不过几只野兔，待我还你就是…”
霍承宝后退一步，抬手拍了拍衣襟，“如此甚好，借左将军言赠还左将军 ‘灾人者，人必反灾之’，左将军好自为之。另外，练军当需不畏险阻，今日是左将军部下，明日便轮到我部下，并非我故意为难。”
说完向魏储依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简野向门口呲了呲牙，回身坐魏储依身旁，拾起木枝通碳火，蔫头耷脑，哪里还有方才的气势，“我不过想用兔尾做几支笔，霍承宝也忒小气…”
魏储依道：“我这还有几支空余，不若将军拿去暂用。”
简野摇摇手，神情失落，“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实用不到…”
魏储依看他，“闻将军言吐不凡，当是读过书罢。”
简野眸光一亮，“先生可是恭维我？不瞒先生，我读过七年书，不过只是 ‘读’，并未见着书本字墨…”
魏储依不解，“这是为何？”
简野自倒一盏水，叹了叹气，“我出生商贾之家，自记事起便未见过生母。我父再娶，继母嫌我没有男儿阳刚之气，给家里丢人，日日给我父吹枕旁风，说我早晚要毁了这个家。有后母便有后父，自几弟妹陆续出生，我父愈发不待见我，每每见我定要发脾气。不止父母如此，我第一日去学堂，同窗以我太过女气为由，对我辱骂推打，师长不管凶徒反而迁怒于我，我便不再去学堂。不过我喜欢听夫子讲学，日日躲门后偷师，久而久之比屋里坐着的人都能诵背…如此，也成就了我满腹经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