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封颔首道:“这也是一分道理,若只如此,我便应允也无妨。然我也说一道理,去留默之自拿主意。”
崔言道:“崔言恭听。”
陈封道:“默之出身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为姜姓后人,起身于秦,绵延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前朝崩乱,反贼肆虐,崔氏式微,几遭灭族。当今天下五国,出仕为官之崔氏子弟,只默之一人,可是如此?”
崔言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陈封道:“崔氏两房,全族人之望皆系于默之一身,默之便要如此轻易弃官还乡么?默之回到家中,如何面见族中父老?”
崔言默然。
陈封道:“且不说崔氏。天下世族,河东河北,江东江南,十数家世族,出仕为官者虽如过江之鲫,却唯默之最得人望,可望为世之名相。天下世族兴盛之望皆在默之,默之也要轻易言退么?”
崔言轻声道:“裴桑鼎出身河东裴氏,日后为相,也可领袖群伦。”
陈封道:“裴桑鼎资望尚浅,如何能为天下世族之表?能得天下世族之望者,舍默之更有何人?默之,倘若你能为新朝效命十年,那时裴桑鼎才能继你之志,为世族名相。”
天早已暗下来,这才显出烛火煌煌,闪烁不定,虽有熏香,却仍有蚊虫在灯下飞舞。因有灯罩罩住,那蚊虫飞蛾冲不入火焰,却也一次次冲向灯罩,不舍不弃。但若没了灯罩,这些蚊虫立时便要葬身于烛火。
崔言痴痴望着烛火,只顾出神,久久不语。却听陈封道:“默之,我也不须瞒你。非但天下世族要你在朝为官,为世族兴盛之根基,便是朝廷,也要你留下,稳住天下世族。”
崔言忽地长吁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竟早未想到。我眼界短浅,不及崇恩多矣。我能有今日,只怕并非我一人之力。裴桑鼎能入政事堂,只怕也是为此了。先帝想到这一点,崇恩也想到了,我与裴桑鼎却不能想到,这便是先帝与崇恩能为帝王之故了。”
陈封道:“默之何执拗至此?先前我便说了,默之执掌朝政,是为郑国也好,是为我陈封也罢,便是为天下世族也无妨。默之施仁政于天下,得到好处的是百姓,此乃无上功德。倘若拘泥于一人之名利得失,便非君子所为了。倘若百姓口口相传,皆是默之的仁德,便于史书中留下些许骂名,又有何妨?默之,我言尽于此,是去是留,请默之自决便是。”
崔言如遭雷击,如梦方醒,回首望向陈封,道:“崇恩说得极是,是我想左了。我素不贪利,却原来竟是好名。名利名利,皆是贪念,又有何分别?哈哈,哈哈,崇恩解我之惑,今日当与崇恩不醉不休。”
七月已尽,郑国除巴蜀四郡外其余几处郡府仍是无雨,旱灾已不能免,九成百姓势将颗粒无收。八月初一日,客星犯紫宫,天下震动,人心惶惶。灾情已避无可避,朝廷遂着手自巴蜀运粮。
大江向东出夔州后入楚国地界,嘉陵水向北水流湍急不能行舟,因此水路不通。只得从金牛道出剑阁,走陆路运粮,便是当年陈封入蜀那条路。或走米仓道,翻越大巴山、米仓山,直抵汉中。因地势险峻,道路难行,便要用许多人力。又因巴蜀无灾,若征民夫徒费粮秣,朝廷遂决意用禁军运粮。
所幸乐籍新征玄武军十万兵马正在利州练兵,恰派上用场,十万大军遂悉数投入运粮。又有南端鹰扬卫、北端长林卫协助,蜀地粮米皆能如期运抵汉中、关中。然因数月大旱,关中到梁都的水道也已渐见干涸,难以行船。便又要走陆路将粮运到梁都及诸处郡府。郑国驻扎各地的禁军都参与运粮,方才未误事。
因牵涉军粮调拨,禁军调动、运粮,禁军都宣抚使司已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多日,程备皆未到政事堂,只在衙门中处置军务。石青身子仍未痊愈,陈封便命秦玉时常到衙门中助程备理事。
陈封想着若得闲暇,也要不时回都宣抚使衙门看看,却不料政事堂竟也是一刻也走不开。每日从天不亮直忙到掌灯时分,也不能将事做完。陈封遂与崔言每日睡在政事堂中,一连数日不回家。四个中书舍人也不分当值与否,每日留两人值夜,处置政事。如此,郑国朝野方不至乱得不可收拾。
陈封原本担忧燕国趁乱来犯,因此河北河东防御不敢半分松懈,粮草亦不敢短了半分。然燕国并无动静,派往燕国的细作传来消息,原来燕国南庭几处府县也是一夏无雨,遭遇旱情。陈封料燕国也有粮草之忧,定不敢来犯,方才放心。
这一日,陈封仍是从卯时起便见人说事,直至巳时才稍歇片刻,与崔言一同吃了饭,便又要唤人。如今但有要事,陈封便唤崔言至北屋一同商议处置,渐渐南屋只袁端、宋质两位老相公值守,寻常官员再不进南屋去。四个中书舍人若有事,也要到北屋来,向陈封、崔言、裴绪禀报。
忽见王贵进屋禀报道:“禀太保,都宣抚使司一位姓刘的司马都尉,奉程太尉之命,有要事请见太保。”
“哦?”陈封睨了崔言一眼,诧异道:“有什么要事程无患不能处置,竟还要巴巴地来禀我?罢了,军务要紧,先唤他进来罢。”
不一时,那刘司马进了屋来。这司马都尉刘冲是都宣抚使司属官,陈封自然识得,也知他素来是程备的得力之人,见他见过了礼,遂问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
刘冲道:“禀太尉,今日一早收到河东急报,自京兆府送往河东的粮草十万石已到了隆德府。河东裴漕司亲自点验,哪知竟短了两万石。河东徐刺史亲自写了文书,请都宣抚使司查办。程太尉请太尉回衙门,商议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