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贵妃接到自己哥哥传信的时候就有些心神不宁。
今天是国师答应她让侍女去轮回院总舵取药的日子。自从上次国师给她把过脉开了一盒神丹，服用过神丹后的姬贵妃就感觉身体状况大大好转。
那种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甚至心悸的毛病都消失了，只是她发现自己有些对神丹成瘾，每日都想着那盒还没有服用完毕的神丹，惦记着服药的时辰能够再吃上一粒。
想必是药效出色的丹药都有让人魂牵梦萦的能力，姬贵妃对此并未起什么疑心。她毕竟是宠妃，对玄帝的日常也相当熟悉，因此她知道玄帝也日日服用轮回院所出的神丹。
她在服侍玄帝吃药的时候也经手过神丹，姬贵妃能够确定，玄帝所服用的神丹与她服用的神丹有着近似的香气，这种香气她从未在别的丹药上闻过，就连天品丹药都没有。
于是，在取药的侍女刚奉命出宫的那一刻起，姬贵妃就开始翘首企盼她们带药回归。
但她的哥哥，姬家家主在前几日就传信嘱咐，让她的侍女在取药前先到姬家来一趟，他有些东西想托侍女入宫转交给她。
姬贵妃自入宫后也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接收哥哥的赠礼。从小时候开始，她的哥哥就相当疼她，为了她入宫的事还在家大闹一场，只是到最后也没争过当时的姬家家主。
那时候，姬贵妃就知道，她的命由不得自己，她只能在夹缝里求存，保住自己的命，也保住一家的荣华富贵。
她觉得自己这些年做得很好。她小心地伺候着玄帝，玄帝也相当宠爱她这个美丽又温柔的水天灵根。
有她的存在，姬家在玄朝的势力不断扩大，直至今日，大有在世家中独占鳌头的架势。
这都是她与哥哥努力的结果，姬贵妃想。
那这种不安又从何而来呢？
是因为侍女迟迟未归吗？
还是因为哥哥的传信里，语焉不详地要她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姬贵妃有些烦躁地拨弄着信纸，她抬起头，又想询问取药的侍女究竟走到哪儿了，但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不对，她不能这么明显地暴露自己的负面情绪。后宫之中，她需要将自己的所有感情都克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决不能让旁人瞧出她的真实想法。
姬贵妃放下信纸，打算去院里走一走，晒晒太阳。
这时，取药的侍女回来了。
姬贵妃下意识地想要向前，但看到侍女令她陌生的眼神后，姬贵妃愣住了。
“奴婢将药取回来了。”
其中一名侍女以姬贵妃熟悉的婉转语调轻轻说，并给她递上了一只锦盒：“神丹贵重，娘娘小心。”
姬贵妃将锦盒捧在怀里，刚打开一条缝，一股磅礴的水汽就从缝隙中涌出，吓得她立刻将锦盒“啪”地合上。
“你，你们……”
侍女们不言语也不动作，只是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她看。
姬贵妃定了定神，屏退殿内其余人：“国师是不是有什么关于服药的关窍要单独告诉我？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听。”
侍女中的一人上前一步，等到殿中只剩他们三人后，殿门轰然关闭，而那两名侍女的面容也发生了变化。
渡星河与姬无惑来到姬贵妃身前，神情凝重。
姬贵妃再迟钝也该明白有什么事发生了，更何况是她这样生着玲珑心窍的后宫生存者。
她将装着沧溟铃的锦盒重新递还给姬无惑，稳住突突乱跳的心脏，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哥哥他还好吗？”
“父亲没事。姑姑，你听我说。”
姬无惑扶着姬贵妃重新坐下，斟酌着将他们在轮回院所见的一切说了出口。
听到自己腹中竟然怀着的是一个注定要成为药材的死胎后，姬贵妃抓着座椅扶手的手青筋毕露。她面色惨白，张口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我怀着的——”
她伸手想触摸肚皮，却又恐惧得摸不下去。
姬无惑心中不忍，开口宽慰：“星河已经逼着轮回院那边给姑姑你炼制不伤身的滑胎丹药了，姑姑你不要动气，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
“是他，是陛下要这么做的，是不是？”
姬贵妃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已经赤红一片：“他把我当做炉鼎，当做一个能够随意损耗使用的工具，像是牲口一样给他生下药材，这辈子就圈在这个宫殿里，往后也是不停地生！我，还有整个姬家，在他眼里就是一捆薪柴！”
姬无惑被他自小记忆中就温柔如水的姑姑镇住了，姬贵妃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问：“哥哥那边呢？哥哥知道了吗？”
“父亲、父亲已经知道了，他把沧溟铃给了星河，叫我们把你救出来……”
姬贵妃惨笑一声，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很快又挺起脊背，转向渡星河。
“星河仙子，有劳你为我筹划许多，还以身犯险闯入轮回院，救命之恩，我与姬家定然回报。”
渡星河平静地点点头，认下功劳：“玄帝害的人命太多，你就在我眼前，我能救则救。”
姬贵妃慢慢呼出一口气，她眼神发虚地望着眼前的空气，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又抬起头。
“星河仙子，我只问你一句话。”
渡星河说：“但问无妨。”
姬贵妃盯住她的神情，一字一顿地问：“你想杀他吗？”
姬无惑抿起嘴唇，渡星河没有在意其余人的反应，非常坦率地给出她的答案：“想，而且我正准备去做。”
“那好，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姬贵妃毫不犹豫地走向小桌，她研磨提笔，在一方沁着浓香的花笺上写了短短几行字，然后用灵力折叠，驱使它从门缝内向外飞去。
“我给他传了信，如果没有意外，他今晚会来我宫中。”
姬无惑变了脸色：“姑姑！如果他在你宫里出了事，那你也——”
姬贵妃托着已经隆起的小腹，冷笑一声：“难道我现在的命就很安稳吗？我早就是他砧板上的肉了，早一天下刀和晚一天下刀又有什么分别呢？”
“与其被他当做猪羊一样圈养着下完崽之后宰杀，还不如让我拿着刀先把他砍了！”
渡星河闻言笑了，非常欣赏地拍拍手：“贵妃这话说得真好听，等这一摊子事结束，我倒想和你好好交个朋友。”
姬贵妃粲然一笑，毫不介意道：“现在也来得及。我闺名叫素华，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练剑，其实我的剑术比他还要好些。”
渡星河恍然：“原来如此，那无惑他喜欢剑修是因为……家学渊源？”
姬无惑万万没想到话题又拐回到自己身上，他玉白脸上染上一层绯红，有些焦急想要解释：“和姑姑没关系！我喜欢剑修是因为——”
“和我没关系。”姬素华笑得更灿烂了些，“只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从生下来开始就隐约知道自己与自由无缘，而且年岁越大，对这一点认识得越深刻，越认命。”
“可偏偏又是在我们家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每个孩子小时候都听过，原本只是用来吓唬孩子，让孩子乖乖睡觉的。这个故事说，这世上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剑修，这剑修有一天会从天而降，斩尽一切拦路之人，掳走那重重院落里的小少爷和小小姐，远走高飞，从此让小少爷和小小姐们再也回不到玄都的温柔乡。”
姬无惑眼睛亮晶晶地又将视线飘回到渡星河身上，姬素华从头上摘下一支金簪，妥帖地放进渡星河手中。
“无惑遇到了那个带他走的剑修，我真替他高兴。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剑修说她也想带我走。”
渡星河握住了金簪，姬素华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
“十几年前，他腰间多了只香囊，那香囊里放着一枚玉佩，他总是贴身携带，不许人碰。有一回我悄悄摸了下，却看到了极为骇人的景象……”
渡星河几乎立刻想到了那枚龙脉中遗失的玉佩。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
姬素华冷笑一声，道：
“我看到无数魂魄在睁着眼睛盯着他，只是碍于他周身的一层屏障不敢上前。只有那玉佩里探出来一个流着血泪的小姑娘，穿破了屏障，正啃食他的心脏！”
“从那天开始，我就对那枚玉佩尤为忌惮，平日里服侍他的时候也不敢再多碰香囊一下。大约五年前，我在他沐浴的时候为他收拾衣裳，不小心又碰了一下那枚玉佩……”
五年前，那时渡星河已经恢复记忆，开始在修真界大杀特杀了。
姬素华说：“那些盯着他的魂魄不增反减，一个个都贴上了屏障。可那个玉佩里流着血泪的小姑娘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将那枚玉佩偷出来，我觉得他的弱点一定与这枚玉佩有关系。”
渡星河却轻松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不用了。”她说，“我知道那个玉佩里头的小姑娘去了哪儿。”
姬素华一怔：“你知道？那，那她……”
渡星河一指自己：“就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