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柔的猫叫声在街角响起，“籁籁”一声积雪碎开的轻响，街对面，一抹纯白轻轻一跃，一只白猫便跳到了街巷边斜飞的檐角。
薄暮冥冥，客栈前的街道上已有几盏花灯悠悠亮起。
灯影与暮光交织之中，白猫蹲坐在屋角，一双眼眸静静扫过奚瑶手心的血色，低声呜咽了一声，却并没有动。
这猫前些日子可不是这个态度，怎么现在脾气倒翘起来了……
奚瑶有些无奈，想了想，整个人就往窗外又探出去了一点点，抬头朝着街巷对面笑了笑，她就轻声对着那只猫，比了个“过来”的口型。
白猫默默看了她一眼，吸了吸鼻子，却轻轻将脑袋给扭向了另一边。
一点微光自破妄的镜身幽幽一闪，云宴身形陡然在屋中显现，一身红衣斜斜倚在窗前，他抬眼瞟了眼街巷对面那只猫，沉静的表情，嘴角一咧，就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你家猫在闹脾气呢，快去哄哄。”
“知道了，我这不是正哄着嘛。”奚瑶轻叹了一声，又将带着血的手往前伸了伸，神色温和地再唤了一次，“快过来呀。”
听见她的声音，白猫低声呜咽了一下，就又将脑袋转了过来。
隔着人流如织的街道，它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奚瑶，过了好半晌，才起身，自街巷上空一跃而过，落到了她窗前。
俯身低头，那只猫就轻轻将脑袋，虚搁在了她指尖。
奚瑶手心那一滴鲜血，也慢慢散成了淡薄的血雾，随着白猫的呼吸，缓缓涌入了猫身。
以神识为眼，她也便清晰地看到，白猫体内那颗内丹上缭绕着的火焰，也逐渐换成了浓白的色泽。
孱弱消退，重现生机。
赤红带金的一簇火光陡然从猫瞳中亮起，先前那滴鲜血被白猫吸尽，不待她继续，掌心居然自动沁出淡薄的血雾，顺着白猫的呼吸，源源不断地涌向它体内。
奚瑶眉头轻轻皱起，却若有所思地按了按心口。
这一回，不需要别人提醒，她自己就已经感应到了心头炽热起来的印记。
这印记果然跟这只猫有关。
“别喝了，再喝人就要没了。”奚瑶眨眨眼，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提着白猫的后颈，先把它放到了云宴怀里，“来日方长。”
“真好喝……”
细声细气的男童嘟哝声从云宴怀里响起，声音稚嫩，奚瑶愣了愣，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那只猫双眸一眯，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奚瑶轻叹一声，伸出手指想戳了戳白猫的肚皮，手刚伸过去，一抹血雾却自发从指尖逸散出来，朝着白猫涌了过去。
“行了行了，你还是离它远点吧。”
云宴眉头一挑，反应极快地抱着猫就往后退了一步，懒懒笑道，“也不用再喂，今日它喝入腹中的，已经足够它消化好长一段时间了。”
奚瑶轻轻“嗯”了一声，刚往嘴里塞了两颗补血丹，门外就响起了轻快的说话声。
小天狗蹲在陆清雅肩头，一进房间门，就兴冲冲地跳到了奚瑶面前，“阿瑶，你猜我们在城里面看到谁了？”
狗子笑呵呵地开口，眼角的余光一扫，却看见了躺在云宴怀里，正呼呼大睡的白猫。
脸色一变，小天狗气哼哼地嘟了嘟嘴，猛地一下跳到了奚瑶肩头，掰着她的脑袋开始质问，“阿瑶，它怎么会在这里？！”
奚瑶神色一顿，目光不自觉就扫了眼云宴怀里的猫。
略思索了片刻，她摸了摸小天狗的脑袋，一脸认真地开口，“这只猫是我的灵兽，我曾将它弄丢了很多年，如今它回来了，所以……”
“阿瑶，那我呢？”
不待奚瑶口中的话说完，狗子就眼泪汪汪地打断，仰着头哀哀戚戚地盯着她，“那我怎么办？”
“所以说啊，我把决定权交给你。”奚瑶抿唇微笑，朝着小天狗伸出手去，“如果我猜得没错，若你我现在结契的话，应该是能成功的，那么现在……”
她笑眯眯地凝视着狗子，缓缓开口，“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哼，阿瑶你这个坏蛋。”小天狗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现在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就是笃定了我不会离开。”
狗子气鼓鼓地一扬下巴，软乎乎的爪子却精准地拍上了奚瑶手心。
蕴着天地法则之力的金芒，瞬间萦绕在一人一狗身侧。
法印起，契约成。
与狗子之间新的契约顺利签订完成，蕴含着天地法则的威压才逐渐从房间消散，奚瑶安抚地拍了拍狗子脑袋，这才转头看向它与陆清雅。
“你们进门时说起，曾在城中看到了什么人。”眉头一挑，她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问道，“你们在城中看到谁了？”
陆清雅嘿嘿一笑，不答反问，“你猜猜看。”
溯州城能碰到的人？
奚瑶眨眨眼，试探着开口道，“傅恒？”
“答对了。”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傅恒轻笑着自房门边探了个脑袋出来，一撇嘴，他语气里又带了些抱怨，“等了老半天，总算是提到我了。”
“不过瑶瑶。”
他用手肘推了推奚瑶，扬起下巴笑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我们仨共同熟识的人，本也没有几个。”看见傅恒出现，奚瑶倒更加好奇了一些，“你一个人跑这里做什么？”
“咳……也就办点小事儿。”
傅恒掩唇轻咳了几声，眸光微动，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呢，跑到溯州城来，是要做什么？”
“我们刚从魔渊出来，要去灵犀城，临时在这里落脚。”
奚瑶若有所思地瞟了傅恒一眼，略一思索，也大概便明白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天一宗中奚成渊百分百能信任的人里，凌泉陪着去了西岭的续影定风宗，戚淮要留在宗里主事，天一宗里，余下的人中，适合煽动舆论的，除傅恒之外，不作他选。
溯州城，毗邻妖界，又是进出魔渊的必经之地，来往之人繁杂，要递出什么消息，确也是最佳地点。
不过，这里离天一宗是不是太近了些。
她想了想，就拍了拍傅恒的肩，正想开口让他换个地方，却见对方眸光沉沉，一脸沉痛地注视着自己。
奚瑶眯了眯眼睛，直觉不会听到什么好话，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上几步。
果然，她脚还未抬起，对面的傅恒就已经神色复杂地开了口，“瑶瑶，混不好就还是回天一宗吧，宗里也不差你这一口饭吃……”
“瞧瞧，人都饿矮了。”
奚瑶一噎，深吸了一口气就有些无语。
傅恒和凌泉不愧是双生子，长相脾性虽不相似，脑回路倒是一模一样。
“我这不是饿矮的……”
奚瑶瞥了眼傅恒眸中蕴出的笑意，知道他是玩笑话，却还是弱弱地辩了一句。
等傅恒跟云宴见过礼后，她眼角的余光瞟过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城池，想了想，这才意有所指地轻声开了口。
“换个地方吧，这儿离宗里太近。”
傅恒微愣，默了片刻才慎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沉吟片刻，他突然又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觑了奚瑶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这才似笑非笑地继续开口，“看来瑶瑶是真的不喜欢苏契了啊。”
“师尊对苏氏动手，瑶瑶也能无动于衷吗？”
傅恒轻嘶了一声，摩挲着下巴就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她，“凡事必有缘由，苏契是哪里得罪你了，跟我说说，回头我找机会帮你出气。”
奚瑶挑眉，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眸光微微一转，就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好啊，那你去揍他一顿。”
“这没问题。”
她说得随意，傅恒却兴致勃勃地勾了勾唇，“既然要揍，我们便寻个最好的时机，过几个月苏契成亲，到时候我帮你好好揍他一顿，看他鼻青脸肿还怎么迎客。”
“苏契要成亲？”
奚瑶闻言微微一怔，皱眉道，“跟谁，江篱吗？”
“新娘子确实是姓江，具体是何方人士，师承如何等信息，却不得而知。”傅恒无所谓地耸耸肩，“到时候师尊只怕会去，你呢，去不去凑这个热闹。”
苏契成亲吗？
奚瑶饶有兴趣地点点头，眉眼弯弯，“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极远的天边，最后一抹日光沉沉落下，被夜色笼罩着的溯州城逐渐亮起一排排灯火。
云宴抱着猫倚在窗口，听着几个年轻小孩儿在身后嘀咕，他低下头，隔着虚幻的神魂，摸了摸胸口沉睡着的那一丝碎灵，忍不住就轻叹了一口气。
在溯州城休整一夜，奚瑶等人辞别傅恒，便转道准备前往灵犀城。
灵犀城临海，位置处于中州与东海之间，从溯州城过去，星夜兼程，也大概得半个多月才能到达。
奚瑶想了想，干脆便循着溯州城老居民的指引，赶早买了两张前往灵犀的飞舟票。
一张票对应一间房，飞舟上的房间并不算大，其内除了简单的床椅桌凳，也只隔音与聚灵法阵而已。
大约是因着灵犀的仙人洞府快要开放的缘故，不过半日，飞舟便已客满。
午时未过，也就平稳地启程了。
坐在奚瑶房间的长凳上，陆清雅捏着地图，目光在溯州与灵犀之间来回扫了扫，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这个人倒真会躲，中州这么大，怎么偏偏就躲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就算是乘坐飞舟过去，路上只怕也得十日吧。”
日光正盛，苍穹之上漂浮着的几点薄云，皆被浸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逃亡路上，他可选的地方大约并不多。”
奚瑶缓缓将煮好的茶汤注入茶盏之中，同陆清雅一样，即便是屋中设有隔音法阵，她说话时也小心地避开了苏承的名字，轻声开口。
“要在那些人的势力范围之外，确保自己的安全，又不能太过偏僻，导致自己无法及时接收到重要的信息。”
“灵犀城就正好。”
“且又有仙人洞府，能让他遇见想遇到的人。”
转身，她将第一盏茶递给云宴后，这才继续开口，“他想要躲避之人的势力，伸不到灵犀城里去，若有不妥，他也可以直接退入东海。”
“毕竟茫茫大海，要寻一个人，何其困难。”
“是啊……”陆清雅闻言，就轻叹了一口气，“这样聪明，我总感觉那人不可信。”
“小凤凰。”
他接过奚瑶递过来的茶盏，就有些犹疑地轻声开了口，“你觉得，他找你，是想做什么？”
奚瑶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汤，略想了想，便轻轻摇了摇头。
苏承想做什么？
可能性实在太多，无从知晓。
总是要真正见到本人，才能一窥其心。
“无论如何，灵犀城还是要去一趟的。”她抬眸，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肖舟，也就是大黑，他应该在那儿。”
大黑……
听奚瑶提起旧人，陆清雅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愧疚。
数百年间，大黑和春桃一直在为了陆家村覆灭一事，四处奔走，而他，却跟着罗浮，安稳无知地混着日子。
陆清雅思及此处，整个人的精神瞬间就蔫了下来。
发了一会儿呆，他就恹恹地起身，愁眉苦脸地回了自己房间。
奚瑶默不作声地瞟了眼陆清雅脸上的表情，大致也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思之事，轻叹一声，也只得由他去了。
“他的神魂之力与记忆好似被人压制过。”等陆清雅身影在门外消失，云宴嗅了嗅手中茶盏中清逸的香气，就气定神闲地缓缓开口道。
“神魂被压制，其主头脑的聪慧度，与感知情绪的能力会下降非常多。”
压制神魂之力……
奚瑶一声不吭，握着茶杯的指尖却不由地蜷了蜷。
所以，从陆家村出来，陆清雅乖乖跟着罗浮待了八百年，从未想过复仇。
二师兄一点私心，将陆清雅拖离了复仇执念数百年……
于他，是幸，也是不幸。
久不见奚瑶开口，云宴若有所思地抬头，瞥了眼她脸上的表情，了然一笑，“你早知道。”
“知道一些。”
奚瑶抬手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气，突然看向云宴，“云前辈，如果有一天，一个人突然告诉你，你之前得到的所有好，都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出发点也并不纯粹。”
“你能接受吗？”
要不要接受出发点不纯粹，中间也有异心的感情吗？
“我想不出来。”
云宴歪着头想了半晌，末了，还是轻笑一声，诚实地回答，“不过若是我，大约不会喜欢，一直被别人蒙在鼓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