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雪号可以算得上经营玄武三星这条线路最豪华的星舟，千帆宇航也是共和国内一等一的航运公司，船上各类设施、服务堪称完美，尤其是头等舱，酒廊、赌场、休闲景观、异域美食应有尽有。
只要愿意多走动，只要舍得花钱，十几天的航程并不会太过枯燥。
当然云慕早就习惯了这样孤独的旅程，并不觉得枯燥，加之从宁欢歌那陆陆续续收到的消息，程星辰依旧没有好转，他的心情并不好。
标准时间的清晨，他依旧起的很早，穿行无尽幽暗之中的怒雪，平稳的船舱里没有山崖可攀，平湖可渡，更没有晨雾里佳人的身影，只有空旷的健身房里，沉甸甸的镔铁和千篇一律的健身器械。
配速2分钟，10公里热身，200公斤卧推三组，每组30，引体向上三组，每组100，深蹲，敏捷性训练，身体核心训练......
如果不是真的无处可去，云慕宁可闲着，也不会走进这样的健身房。这些在常人看来恐怖的训练数据，对习惯了狩猎星上与猛兽为伍的他来说，如同街头的行为艺术，毫无实际意义。
所幸这个时间点，也不会有任何一位头等舱的乘客，愿意牺牲睡眠，将汗水与雄性激素混杂的性张力，浪费在空无一人的健身房里。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看到，一位青年面无表情，或者说懒散地做着机械的往复动作。
微暗的皮肤之下，时隐时现的肌肉如同铁板，而一根根牵动肌肉的韧带则像成束的钢丝，随着发力动作显出流畅细密的纹理。
再配上镔铁夸张的重量，令人不得不感叹，这副看着并不高大蛮横的身体，还是不是一副人类的身躯，更夸张的是这副身体的主人，却连呼吸都不曾真正粗重。
这便是云慕在怒雪号一天的开始，几乎再除了吃饭以外，他都不踏出房间的大门，那些上流社会惯于的交际、偶遇，畅谈人生，纸醉金迷，甚至在苍茫星际间对接上一桩大生意，于他而言才是漫漫航程里最枯燥的事情。
不过这些天，他倒是有了时间将林雨竹留下的研究资料好好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磁晶石分子重构模型以及实验数据，这些他都看不大懂，但作为控制与动力专业的高材生，眼界还是有的。
根据林雨竹父亲提出的一种晶石分子排布构想，其分子键将大大增强，使得磁晶石更稳定更耐高温，从而达到更好的储放电性能。
关闭文件，躺在舷窗边舒适的按摩沙发里，云慕看着窗外一如亘古长夜般的墨色，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尽管房间里每处细节的设计，从颜色到陈设位置，都避免了单调，使人心情愉悦。
但星舟毕竟空间相对封闭，星际通讯信号也并不稳定，如果不去船上寻点乐子，时间久了不可避免会生出压抑、暴躁的情绪，何况是对着一片漆黑，空无一物的太空怔怔看上两个小时。
然而此时，云慕的心头却没有一丝虚妄之感，相反双眼凝眸，如远古星辰般安静沉稳。
寂寂无声的深空，没有空气，没有介质，似乎除了穿越时空的恒星光芒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但在他脑海之中，舷窗之外却不是毫无温度的冷寂。
似有似无之间，总有一股韵动蓦然起于意海最深处，像是深海之下有一条鱼儿在轻轻摆动尾巴，周遭海水看似平静，却实实在在被推动着形成了一道道水纹褶皱。
曾经也以为是自己神经过于敏感，但当初为了帮胖子搞定交流生，在模拟舱里狠狠虐了自己一把之后，最近航行于星空之间，只要沉浸在意识之中，这种感觉便会出现。
真空里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空无一物，虚无之中也满是致命的射线和无处不在的磁场，随之精力越来越集中，云慕脑后微微开始有些发热，这让他确信绝不是一种错觉。
他试着闭上眼，摒除一切感官的干扰，甚至呼吸都极尽轻微，全凭意识感觉将幽暗的深空在脑海中展开，延伸，屏息凝神。
渐渐地，可能亿万年都不曾有任何变化的黑色背景，于此特殊的感触之下，忽然被云慕敏锐地抓住背景里的一阵扭曲，一丝颤动，如同一叶扁舟行过，在湖面点起涟漪向外荡开。
真空中不见物质，哪里来的涟漪。
他想起曾经和老赵流窜过的名流场所，那些完全看不懂，却标着天文数字般价格的抽象主义画作，各种瑰丽的线条、色块在画布上互相拉伸、旋转、融合，混乱而梦幻。
如果此时的深空可以被染上颜色，或许就会是这番奇诡的画风。
云慕怔怔回过神，眼里的深空依旧平静、黑暗、毫无生机，但刚才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
这是......怒雪号在宇宙磁场中穿行留下的痕迹？
后脑对应着神窍，神窍可以感知微弱的磁场，难道这就是第六感？
他着实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伸手摸向后脑，隔着浓密的头发，入手竟然有些发烫。
不会把脑子烧坏吧？
云慕猛然抬头，瞬间变了脸色，张慌失措地冲进淋浴间，顾不上脱衣服，打开冷水对头就冲。
冰冷的水花飞溅着，骤然刺激着人体粟起颗颗微粒，却并没有让他脑中这股灼热感迅速消退。
什么时候第一次对女同学有了幻想，和老赵一起偷看过哪位小明星的多人运动，珈蓝星上哪个行政长官的小老婆，屁股是可爱的蜜桃型......
一件件记忆深处的荒唐事历历在目，一张张熟悉的亲人、朋友、女孩的面孔在脑海中闪现，没有谁被遗忘，更没有混乱，云慕浑身湿透，却终于安心地长吁一口气。
神窍位置不是第一次发热，之前在模拟舱里，试图感知控制系统的电信号就诱发过这种反应，这对他来说并不稀奇。
只是在星球充满空气介质的环境之中，所有的变化、震动，能被自己的气劲包裹，然后被意识感知还可以理解。
但真空中的磁场感应，全凭一副人类大脑，无论如何都超出了他的科学认知。
事实上现代科学已经可以解释此类现象，人脑中含有生物性磁铁晶体，会对磁场产生微弱到忽略不计的影响。
可再小的忽略不计，也只是忽略，不是完全没有，所以理论上人体依旧有着探知这种变化的可能。
但人可以靠一丝信念活着，科学却不是玩弄概率的文字游戏。
云慕伸手抹去溅落在镜面上的水滴，看着里面那张模糊、虚幻的年轻面庞，眼耳口鼻一样不多，也一样没少。
然而此刻他对自己的形象定位，大概接近于掐指一算便知天下事的巫师、神棍一类，不然在现代社会，谁会相信有人可以成为肉体天线，人形雷达。
好在从小就把那本小册子当天书看的他，早就习惯了被老赵当成个小神棍，许多两人合作的无耻勾当，缺了他还真就不行。
无论如何神窍今天的反应，为他在成为更好的神棍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找到了一点点出路。至于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又有何意义，是不是以后如同感应空气中异常的电离反应，知道快要下雷阵雨一样，当个即时天气预报来用，不得而知。
云慕对着镜子笑了笑，确信一名脑子没被烧坏的神棍，笑容就应该这般童叟无欺，人畜无害。
只是这抹有些自恋的笑容，并没有在他脸上维持多久，一股熟悉而强烈的饥饿感刺激着肠胃，在发觉腹中空空之后，又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丝肌肉都仿佛在被消耗、分解。
云慕额头已经汩汩往外冒起虚汗，哪里还有半分老少皆宜的笑容。
神棍终究不是神，也怕低血糖啊。
......
长距离的空间飞行，去往不同目的地的乘客都会根据当地时间，相应调整时差，所以怒雪号的餐厅随时都有丰富的食品供应，何况是尊贵的头等舱。
共和国标准时间已是晚上，但餐厅里稀稀落落只坐了不到10位头等舱的乘客，有些还只是来此聊聊天，消磨一下时间，面前只放了一杯酒水而已。
当然也有例外，餐厅角落里，一张双人餐桌上已经叠满五只餐盘，还是最大的那种。
一名素服青年正埋头苦干，毫不理会旁人的侧目，随手又从兜里掏出个木制小罐子，古朴雅致，一看就很有些年头，正往一块地道的腓力牛排上撒着什么，然后慢条斯理咀嚼，神情说不出的满足。
是餐厅配置的辅料不齐全么？还是随船顶级厨师制作的牛排味道不正宗么？千帆宇航从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在为数不多的头等舱乘客，以及见多识广的餐厅服务员眼里，青年自带调料的小动作，就是一种别样的精致，是独属于某些层次才会有的品味，他可以对大处不在意，却必须在细微处显精神。
就像那些一生只习惯一种烟、一款酒，买了无数车却从来不开的富豪一样，这是种生活态度，一种有钱难买爷开心的松弛感。
说来这个随身携带的小罐子，本就是云慕在狩猎星，为了随时随地需要补充蛋白质时，不至于对着粗糙的兽肉无从下口而养成的习惯。
他只是饿极了，在草草先填饱肚子，让肠胃有事可做之后，才有了细品一下牛排的想法，哪有那许多莫名的松弛感。
随着最后一块牛排下肚，云慕这才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服务员示意，将餐盘收拾干净，又要了一杯啤酒，却像红酒一样静静地小口喝着。
这时餐厅公共频道响起怒雪号即将进入谷卫二星区的消息，作为在一级星环内最重要的两颗农业星球之一，谷卫二供应着整个共和国接近20%的食品，航道上往来的客货飞船也渐渐多了起来。
怒雪号将会靠泊谷卫二的飞航中心上下客，并进行补给，船上的星际通讯信号也在进入相关星域以后，恢复了稳定，这对经历长途空间飞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云慕看了看时间，从个人终端默默调出一幅全息画面，尽管有着十多分钟的延迟，但对于此去首都星6.3个天文单位的人类来说，这就是遥远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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