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斩恩离笑
夜风不算大,但夹着几分前日雨雪的湿气,仍旧显得极为阴冷。
项谨站在立柱前,裹了裹衣领,顺着短箭箭杆,往院中深深望了一眼。
院中空旷、干净,除了树枝的倒影斑驳,就只剩下月儿照不到的黑暗。
项谨收回目光,伸手拔下短箭,取下纸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五个字:「城西离笑堂」。
……
西召朝廷没有宵禁的政策,除了战乱时期的临时命令,平日不管多晚,城里总会有几家特殊店铺开门迎客。
当然,除此之外,街头巷尾也少不得通宵达旦卖宵夜的小商贩。
这种有利百姓生计的政策,何文俊自然没有摒除,反而还大肆鼓励,因此,尽管已过子时,大街上仍旧可以看见不少百姓。
项谨闲庭信步,孤身来到城西,在一个面摊吃了碗馄饨,稍坐了一会儿后,来到一家挂有「离笑堂」三字匾额的药铺前,轻轻叩动了门环。
大门几乎在一瞬间被打开,项谨迈步进入,打量着开门之人。对方却什么话也没说,关了门,微微欠身抬手,引项谨去到后宅花厅。
“都督,人到了。”
“好,下去吧,把门关上。”
“吱呀”一声,房门关闭,贾淼缓缓转身,上前两步,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项公。”
项谨的脸色古井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脚步轻移,微微侧开身子,不受贾淼这个礼。
贾淼自然也觉察到了项谨的动作,却也当做没有看见,微微一笑,请项谨落座,而后端来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两年未见,不知项公可还安好?”贾淼坐到桌子另一侧,见项谨没有喝茶的意思,又把茶杯往他面前轻推了一下,“项公就算对我有怨,这茶总没有过错。”
项谨拿起茶盖,水气氤氲,茶香袅袅,他轻轻挥了挥手,薄雾便随之在厅内散开。
“贾司正请我来,应该不单只是为了喝茶吧?”项谨轻轻嗅了嗅茶香,又把盖子放回,看也没看贾淼,淡淡地说,“茶是好茶,可惜老头子年纪大了,夜色已深,到时辰就该睡觉,这茶还是不喝为好,贾司正有话,还是直说吧。”
“其实……倒也没什么要事。”贾淼薄唇紧抿,“只是时时想到当年在天中县外,您将我从那棵树上救下,并给我银子赴京赶考。还好,我并没有辜负您的期许,得了策试魁首后,也一心当个好官,想着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贾司正……”项谨出声打断,“当年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老头子行医半生,救过的人何止百千,只不过当初挂在树上的,是你而已。至于你说的当个好官,我看见了,邺邱县令,你做得很好。”
项谨说话说一半,对贾淼为官的肯定,也只包含了一半,却只字不提后面那八个字,其中意味,也是不言而喻。
贾淼微微皱眉:“项公,我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怨,您何必要拒人千里呢?”
项谨没有回应贾淼,只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很是耐人寻味。
贾淼长长叹了口气,心知说再多也是无用,起身对项谨又行了一礼:“项公,自定安城破后,我便一直在这等您,事到如今,我只想问您一句,为何要反?”
项谨也站了起来,自进来后第一次迎上贾淼的目光,不答反问:“贾司正,你扪心自问,这朝廷,不该反吗?”
“可是……”
“可是什么?”项谨冷冷地道,“你我立场不同,何须说这么多?你深沐皇恩,忠于顺天皇帝,不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说你做错了。可「没有做错」和「做对」,却是两码事,你既然能在策试中一举夺魁,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该明白!”
“我……”
“贾司正,做人不要摇摆不定,就像你今天叫我来,又有何用?”项谨继续说道,“劝我罢兵,你知道没这个可能,想抓住我,你也没这个本事。你说我们没有深仇大怨,但从你在柳溪村对小满下手的那刻起,就该明白,你与我们师徒,已经没有再调和的余地,所谓的恩情,也早已斩断。”
贾淼呆若木鸡,盯着项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今天真不该叫我来,这样只会有损你密令司司正的威严。”项谨转过身,走到门前,背对着贾淼,想要伸手去开门,可手停在半空,又放了下来,“既然来了,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答?”
贾淼喉结滚动了一下:“您问。”
“岷洮县的那十几个细作,可是你密令司的人?”
“是。”
“目的何在?”
“调查百姓们不进城避难,却全都涌向岷洮县的原因。”
项谨眼睛微眯,想起何文俊的担心,也暗骂自己太过谨慎,还以为他们是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份,此时听到他们的目的居然如此简单,也微微松了口气。
他沉吟片刻,又问:“梁王府能够这么快出兵,也是你请来的吧?”
贾淼有些惊讶,但还是如实回答:“是有我的原因。”
“何时开始的?”
“在刘耿下令募军之后,我派人去了邯城和雍北。”
“你早就料到冀北守不住了?”
“嗯。”
“呵呵,不错。”项谨由衷赞了一句,看着庭院里的一众诏狱使,又说,“最后一个问题,这药铺里的人,应该都还活着吧?”
“都活着呢。”
“嗯,那就好。”项谨颔首,推开房门,“贾淼,你诚心解答我的疑惑,我也最后奉劝你一句,要么辞官归乡,要么,就留在朝堂专心内政,不要再参与任何军事行动。”
“贾淼受教了。”
“呵呵,离笑堂……真是个好名字。”项谨迈步向前堂走去,声音传到身后,“半个时辰内,我会命人打开西门,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下次再见,就都不要留手了。”
“多谢项公。”贾淼走到门前,望着项谨远去,抬臂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夜风还在继续,项谨走出药铺,冷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缩了下脖子,望向不远处的面摊,那里还坐着几个食客,此时正谈天说地,吹牛骂娘。
耳听得这一句句市井之言,感受着最为廉价却奢侈的烟火之气,项谨微微一笑,迈步去了西门。
城门大开,约莫一刻钟后,贾淼领一众密令司诏狱使疾步走来,快速出了城门。
走出不远,贾淼回望城楼,却什么也看不见。
“走吧!”
“走吧……”
城上城下,同时说出这么两个字,贾淼等人消失在黑夜之中,项谨的身影也逐渐显露出来。
“哎,如此才智,若是倾心于内政,假以时日,堪为一国宰辅,可惜了,生不逢时,未遇明主……”项谨无奈地摇摇头,迈步走下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