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酆都城上空,那轮由庞大魂力凝聚而成的、类似日月的暗淡光源,似乎都带上了一层洗刷过的清冷。
森罗殿的魂血早已被清理干净,连一丝残留的气息都被阵法涤荡。但无形的肃杀,却比之前更加浓郁,渗透在宫墙的每一道缝隙,弥漫在每一个经过此地的魂魄感知里。
没有公开的大规模审判,没有诏告天下的檄文。
只有幽冥暗卫无声的进出,只有一道道经由玄阴、墨鸦、夜枭三人联合签押、加盖幽冥帝令的密令,被迅速执行。
参与逼宫的核心党羽,如周衍、雷震,以及他们手下那些谋划最深、动手最积极的心腹爪牙,共计三十七人,在暗卫的专门刑狱中,走完了最后的流程。
他们的罪行被详细记录在案,然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投入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位于十八层地狱最深处的几个特殊刑区。他们的魂魄将在那里,承受远比普通地狱刑罚更加漫长、更加精准针对其罪孽的折磨,直至最终魂飞魄散——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数千年,甚至更久。
这是最严厉的惩罚,也是对其他人的终极震慑。
另外一批数量较多、罪行次之,或是被明确证据证明积极参与、但非核心的官员,大约百余人,则被剥夺官职,抄没家产,连同其直系亲属,被一并流放至冥界最偏远、最荒凉、环境最恶劣的几处“边荒绝域”。那里没有完善的魂力循环,没有秩序,只有永恒的混乱和挣扎。
他们将在那里自生自灭,能活多久,全看运气和本事。这等于宣判了另一种形式的死刑,只是过程更加煎熬和绝望。
数量最大的,是那些被裹挟、或是见风使舵、或是仅止于知情不报、或是抱着投机心态去“站队”的官员。他们占了那天殿上官员的大半。这些人,没有被立刻剥夺官职,甚至大多数人都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但他们每个人都收到了一份由暗卫直接送达的、措辞冰冷严厉的“申斥令”和“观察令”。里面详细罗列了他们在那天的言行,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声附和,并明确告知:留职察看,以观后效。日后一切考评、升迁,都将受到最严格的审查。同时,他们也被要求,在限期内提交详细的“自陈悔过书”,并必须“戴罪立功”,在接下来的重建工作中加倍努力。
这是一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却又将枷锁永远套在他们脖子上的处置。他们保住了官位和相对体面的生活,但从此将活在永恒的恐惧和小心翼翼之中,不敢再有任何异动,只能拼命做事以求赎罪和自保。
短短两天,一场波及冥界中枢数百官员的清洗,就这样雷厉风行、却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效率高得惊人,也冷酷得惊人。
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动荡,因为被清洗的“核心”和“次核心”群体,早已被严密控制,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而数量庞大的“留用察看”群体,为了自保,只会更加卖力地维持现有体系的运转,甚至主动压制任何可能的谣言和骚动。
同时,关于“朝廷大员勾结军方阴谋叛乱,被大帝陛下英明识破,一网打尽”的故事,开始通过明里暗里各种渠道,在酆都,乃至向冥界其他主要聚居点扩散。
版本不一。
有的说大帝陛下早已洞察先机,故意示弱引蛇出洞。
有的说叛乱者丧心病狂,竟然给陛下下毒,幸得陛下洪福齐天。
有的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忠魂营前,数万守军将士面对“造反”诱惑,如何宁死不从,集体唾骂反贼,最终陛下现身,万众归心的“感人”场面。
这些故事,经过不同人的口耳相传和加工,细节越来越丰富,情节越来越夸张,但核心不变:反贼该死,陛下英明神武,将士忠诚可嘉,冥界上下一心。
恐慌是有的,尤其是在低级官吏和普通阴魂中,初闻时难免心惊。但当他们发现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政务依旧在处理,重建工作还在推进,甚至因为一批贪官污吏和野心家被清洗掉,某些环节的效率似乎还更高了时,那点恐慌很快就被一种“陛下果然圣明”、“清除毒瘤大快人心”的情绪所取代。
人心,在短暂的波动后,反而更加凝聚了。
而我,在这两天,以及随后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里,都没有再出现在公开场合,甚至很少离开帝宫深处我的寝殿。
森罗殿的“表演”和后续的清洗,消耗了我本就不多的精力和心力。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时间,需要安静,来吸纳、炼化那随着“双生世界”稳固、冥界独立、以及此次“平叛”事件后,从冥界亿兆阴魂那里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信仰之力。
这种力量,不同于修炼得来的魂力或仙力,它更加纯粹,更加浩瀚,也带着众生愿念的温暖与沉重。它如同无形的涓流,从冥界的每一个角落升起,越过空间,无视阻碍,最终汇入我所在的帝宫,融入我的神魂深处。
我盘坐在寝殿最深处的静室中,身下是冰冷的冥玉蒲团,周围布置着最顶级的聚灵阵法。我的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海洋,引导着那些金色的、温暖的、带着无数细微祈愿和信任的光点,一点点修补着“万灵血引溯空大阵”带来的本源亏空,滋养着因为强行推动大阵而近乎枯竭的魂力源泉。
这个过程,缓慢而持续。
我能感觉到力量在一点点恢复,干涸的经脉和魂窍重新被温润的力量充盈,黯淡的神魂核心也渐渐恢复了一些光泽。
但是……
当大约一个月过去,我感觉自己的状态稳定下来,尝试着向更高的层次冲击时,却遇到了一层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屏障。
任凭我如何催动信仰之力,如何运转功法,那层屏障都纹丝不动。我的力量恢复到了……大概相当于我全盛时期五成左右的水准,就再也无法寸进。
不是信仰之力不够。相反,汇聚而来的信仰之力依旧磅礴。
是我的“本源”,或者说,是“万灵血引溯空大阵”和后续一系列事件对我造成的“根本性损耗”,限制了这个上限。就像一只水桶,它的容积被永久性地缩小了,无论往里面注入多少水,它也只能装那么多。
我尝试了数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甚至引来神魂阵阵刺痛。
最终,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静室内一片昏暗,只有阵法符文在幽暗中微微闪烁。
我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
脸上没有什么失望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五成。
也好。
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随时可能崩溃的虚弱状态。五成的力量,配合幽冥帝令对冥界本源的调动,配合我这些年积攒的经验和手段,足够应对冥界内部绝大多数情况,也足够……开始下一步的准备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静室中凝成一道白雾,久久不散。
然后,我站起身。
简单的清洁术拂过身体,换上了一套常穿的暗金色常服,我推开静室的门,走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内侍立刻躬身。
“传旨,” 我的声音有些久未开口的微哑,但很快恢复平稳,“召玄阴、墨鸦、厉魄、夜枭,即刻来森罗殿见朕。”
“遵旨。”
我没有等他们,而是自己先行一步,慢慢走向森罗殿。
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卫,无不恭敬行礼,眼神中除了敬畏,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那是听说了“平叛”故事后产生的、更加炽热的崇拜。
我无视了这些目光,径直走入森罗殿。
大殿空旷,依旧庄严肃穆,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轻了一些。我在帝座上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挺直腰背,而是微微向后靠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
没过多久,殿外传来脚步声。
四人鱼贯而入。
玄阴依旧穿着他那一丝不苟的深紫色文官袍服,面容古板,但眼神比之前更加沉静锐利。墨鸦则是一身暗青色常服,脸上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凝重后的松弛。厉魄换了身方便行动的武将便装,头发随意束着,龙行虎步,气息更加内敛,但那股凶悍劲儿还在。夜枭依旧是一身黑,沉默如影子,站在稍后的位置。
“臣等,参见陛下。” 四人齐齐行礼。
“平身。” 我抬了抬手,“都坐下说话。”
殿侧早已备好了座位。四人谢恩后坐下,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们能感觉到我这一个月在闭关恢复,但具体结果如何,并不清楚。
我没有寒暄,直接开口:“这一个月,冥界如何?”
玄阴率先开口,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回禀陛下。阴阳两界壁垒在‘双生世界’稳定后,自我修复进程顺利,目前薄弱处已基本加固完毕,跨界波动趋于平稳。冥界各地,因中枢政令畅通,资源调配及时,战后重建进度显着。主要阴魂聚居点秩序已基本恢复,魂食生产、魂力循环、基础修复等事项,皆按计划推进。民生方面,恐慌情绪已大幅消退,人心渐稳。”
墨鸦接着补充:“舆论方面,‘平叛’之事已按计划扩散,效果良好。民间对陛下愈发拥戴,对清除‘奸佞’普遍持支持态度。朝堂上,新一批通过考核选拔的官员已陆续补充至各衙门,虽然经验欠缺,但干劲尚可。留用官员……皆战战兢兢,办事效率反而有所提升。暂无发现新的、有组织的异动迹象。”
夜枭言简意赅:“军务,镇渊、攀霄二军已按陛下之前密令,完成初步整编扩募,新兵训练已展开。原守军体系彻底打散重组,军官全部更换,士兵重新登记造册,混编入各地新组建的城防、巡逻部队。军心稳定,无哗变风险。”
厉魄挠了挠头,补充道:“就是……那帮新兵蛋子,底子太差,练起来费劲。不过给老子点时间,总能练出点样子。”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轻轻敲着扶手。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
或许,这就是彻底扫清内部毒瘤、理顺了权责关系后的结果?又或许,是“双生世界”带来的某种气运加成?
不知道。
但总归是好事。
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算是认可的表情。
“很好。” 我说道,“辛苦你们了。”
四人连忙拱手:“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我沉默了片刻,目光在空旷的大殿里扫过,最后落回他们四人身上。
“冥界有你们看着,”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四人都挺直了脊背,“朕很放心。”
玄阴微微蹙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我继续说道:“所以,朕打算……回人间去一趟。”
“陛下?” 厉魄最先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冥界方定,百事待兴,陛下此时离开……”
墨鸦和夜枭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玄阴则是眉头皱得更紧。
我抬起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
“冥界现在已经走上正轨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你们在,有现在这套班子在,按部就班去做,出不了大乱子。朕在这里一直待着,除了坐在这个位子上当个象征,其实……也做不了太多具体的事情了。”
我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那苦笑很淡,却带着一种真实的疲惫。
“这段时间……太长了。从掀天同盟,到地府新立,到虚空入侵,再到……最后的大阵。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没个停歇的时候。”
我的手指停住了敲击,握住了冰冷的扶手。
“朕……有点累了。也想……换个环境,喘口气。”
这话我说得很坦然。在他们四人面前,我没必要,也不想再摆什么大帝的架子。他们是我的心腹,是我的战友,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在这冰冷帝座上,仅剩的、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的“自己人”。
听到我话里透出的疲惫,四人脸上的不赞同渐渐化为了沉默和理解。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
“陛下……” 玄阴的声音有些低沉,“确该休憩。只是人间……”
“人间现在很‘安稳’。” 我接过话头,嘴角扯了扯,那笑容没什么温度,“阴阳时间流速不同,冥界月余,人间不过数日。朕回去看看,顺便……看能不能在人间,找到点别的法子,再往前走走。”
我的目光变得幽深了一些:“冥界阴阳已定,万事无忧。但朕的下一步……你们都知道是什么。”
打上天庭,为苏雅报仇。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
玄阴、墨鸦、厉魄、夜枭的神情同时一凛,眼中燃起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所以,” 我总结道,“朕需要时间,需要可能存在的、人间独有的契机,来让自己变得更强,或者……找到别的路。待在冥界,信仰之力虽好,但朕已触到瓶颈。回去看看,或许能有转机。”
这一次,四人没有再反对。
厉魄重重抱拳:“陛下放心去!冥界有我们在,翻不了天!您就安心在人间休养,寻找机缘!等您回来,咱们就……”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墨鸦也点了点头:“陛下思虑周全。人间确有可能存在冥界未有之物,或未显之机。主上回去静观其变,亦是上策。只是……您孤身一人,还需万事小心。”
夜枭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玄阴则是深深一揖:“老臣,必竭尽全力,稳住冥界,以待陛下归来。”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点因为力量瓶颈和长久疲惫带来的阴郁,稍稍散开了一些。
“嗯。” 我应了一声,从帝座上站起身。
“临走前,还有几件事交代。” 我走下御阶,来到他们面前。
“第一,冥界大方向不变,依旧是恢复元气,稳定秩序,发展民生。具体细节,你们商议着办,不必事事请示,可临机决断。”
“第二,战时的那一套非常制度,可以开始逐步放缓了。物资配给制,慢慢向市场调节过渡;舆论管制,可以适当放宽,只要不涉及根本,允许有不同的声音;军队方面,除了保持必要的战备训练,日常任务可以向维护治安、参与建设倾斜。总之,让冥界……慢慢‘活’过来,别总绷着一根弦。”
“第三,” 我看向夜枭和厉魄,“军队重建和训练不能松懈。镇渊、攀霄二军的定位,你们清楚。常规防务交给新组建的部队,二军的任务,是成为真正的尖刀。资源,向二军倾斜。”
“第四,” 我看向玄阴和墨鸦,“官员体系,要慢慢新陈代谢。留用的那些人,能用,但不可久用,更不可赋予核心权力。新选拔的官员,要加快培养,考察心性能力,逐步放到重要岗位上去历练。这个过程要稳,不能急,但方向要明确。”
我一口气说完,看着他们:“都记下了?”
四人齐齐躬身:“臣等明白!”
“好。”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空旷、威严、却又冰冷的森罗殿,看了一眼殿外冥界那永恒黯淡的“天空”。
“那……朕走了。”
没有更多告别的话。
我的身形,就在他们四人的注视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缓缓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动用鬼门,没有撕裂空间。
仅仅是心意一动,凭借着对“双生世界”另一半——人间——的清晰感知和权柄,我便完成了这跨界穿梭。
……
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穿过了一层温暖而坚韧的膜。
下一刻,双脚踏实。
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
是泥土的味道,是植物细微的清香,是空气中淡淡的、属于现代工业社会的微尘和汽车尾气的混合气息。
还有……阳光。
温暖,甚至有些灼热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身上。
我睁开眼。
眼前,是江城郊区,我那座小院。
院子里,那棵老树依旧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石桌上落了一层薄灰,墙角的花草有些缺乏打理,显得有点蔫。
冥界月余,人间果然只过了几天。
我站在院子中央,静静地感受着。
阳光照在皮肤上,带来久违的、属于活物的暖意。微风拂过,带着夏末初秋的清爽。耳朵里,能听到远处马路上隐约的车流声,更远处城市隐约的喧嚣。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正常得……有些诡异。
我闭上眼,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缓缓向四周铺展开去。
首先笼罩了整个小院,然后向周围的街区蔓延,很快,覆盖了整个江城。
感知到的景象,让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人,很多。
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商场里人流如织,公园里还有老人孩子在活动。
但是……
在我的神识感知中,这些“人”里面,有相当一部分,给我的感觉……很“空”。
他们的身体还在活动,遵循着日常的习惯和本能,上班,购物,交谈,微笑,争吵……
但他们的魂魄核心,那真正属于“生魂”的灵性光芒,却微弱得近乎熄灭,或者……干脆就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具由惯性、残存记忆和微弱生命本能驱使的躯壳。
就像精致的提线木偶,内部却已空空如也。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本源”早已在“万灵血引溯空大阵”中被剥离。他们依旧“活”着,但可能下一秒,也可能明天、下个月,当那维持躯壳的最后一点惯性或残魂耗尽,他们就会无声无息地倒下,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而更诡异的是……
人间,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大规模混乱和恐慌。
没有天地变色的异象,没有突然大规模的人口消失引发的社会崩溃。
甚至,那些已经“空了”的人身边的朋友、亲人,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或记忆缺失?不,不是没有,是……好像根本就没有相关的记忆?
我的神识捕捉到一些片段:
一个中年妇女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喃喃自语:“老公今天又加班吗?电话也不接……” 而在我的感知里,那里根本没有她“老公”的魂魄气息,只有一丝极淡的、正在消散的残影。
一个孩子对着空气招手:“爷爷,陪我玩!” 他记忆里的“爷爷”,或许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消散了。
一个公司的同事在讨论项目,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分配任务,但那个工位上……空空如也。
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这些人“消失”的同时,也悄然抹去了他们在其他生者记忆中留下的、过于深刻的痕迹,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惯性的认知碎片。
而人类社会庞大的惯性,以及剩下那半数“完整”的生魂的支撑,让整个社会机器,还在以一种近乎麻木的、缓慢失血的方式,继续运转着。
没有尖叫,没有崩溃。
只有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静默的……消亡。
我收回神识,睁开了眼睛。
站在阳光明媚的小院里,我却感到一股悲凉,从脊椎骨升起。
这就是黑疫使的一贯作法,“代价由冥界承担”。他不仅用冥界的阴魂和力量作为大阵的主燃料,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剥离震荡,甚至……还动了手脚,让人间这些被收割了生魂的“空壳”,以及他们消散的过程,变得如此……“温和”、“不易察觉”。
是因为他知道人间的生灵太过脆弱,承受不起世界“天崩地裂”的直观冲击。
因为……他其实猜到了,哪怕我最终同意了那个冷酷的计划,我心里最深处,最放不下的,依旧是这片我出生、成长,有着无数复杂回忆的人间。
所以,他用他最后的力量和智慧,给了人间一个相对“体面”的落幕。、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无从得知了。
黑疫使已经形神俱灭,彻底融入了大阵。
我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
最终,只是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好。
至少,看起来……还算平静。
没有我想象中的末日景象。
剩下的人,还能按照原有的轨迹,多“活”一段时间。
这或许,已经是那个冷酷绝望的计划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至少,人间……暂时,没事。
我摇了摇头,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暂时压下。
走进屋里,从储物空间拿出那个许久未用的手机。果然没电了。插上充电器,看着屏幕亮起,显示着现在的日期和时间。
冲了大概几分钟,能开机了。
我翻出通讯录,找到陈九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
“喂?” 陈九的声音传来,带着惯常的沉稳,但仔细听,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期待。
“九哥。” 我开口,声音平静,“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陈九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老板?!是您?!您……您回来了?!事情……结束了?!”
“嗯,回来了。” 我说道,“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你叫上林风,来我这儿一趟。现在。”
“好!好!马上!老板您等着!” 陈九连声应道,随即挂了电话。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激动。知道冥界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具体如何,是否成功,我是否安好,他一定提心吊胆了很久。
我收起手机,走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静静地等着。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点点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大约一个小时后,院门外传来急促的刹车声。
紧接着,院门被推开,陈九和林风一前一后,快步走了进来。
陈九还是那副精干的中年模样,但眼圈有些发黑,显然这几天没休息好。林风则显得更憔悴一些,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
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坐在院子里,两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老板!” 两人快步走到我面前,陈九的声音有些发颤,“您……您没事就好!”
林风也激动地看着我,用力点头。
我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
两人坐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脸上,带着急切和询问。
我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算是真正轻松一点的笑容。
“九哥,林风。” 我缓缓开口,“人间……安稳了。”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是有千钧之重。
陈九和林风的眼睛瞬间就红了。陈九猛地握紧了拳头,林风则是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老板……真,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陈九的声音带着哽咽,“不会再有什么……天庭,西天,虚空……来搞事了?人间……保住了?”
“嗯。” 我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天庭西天的手,暂时伸不进来了。虚空……也被永久排除在了‘外面’。现在的人间,和新的冥界,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双生世界’。外面的威胁,基本没有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但随即,那狂喜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等待聆听的凝重所取代。他们知道,这个“安稳”的代价,一定无比巨大。
“老板,” 林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冥界那边?黑先生呢?”
提到黑疫使,我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看着他们期待又害怕的眼神,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用尽可能平静、简练的语言,将冥界后来发生的事情——启动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秦空的选择与结局、黑疫使献祭、大阵成功、双生世界形成、周衍雷震逼宫、忠魂营测试、以及后续的清洗和恢复——大致讲述了一遍。
我没有描述太多细节,没有渲染其中的血腥和残酷,只是陈述事实。
但即便如此,听到秦空举枪自尽,听到黑疫使形神俱灭融入大阵时,陈九和林风的脸色,依旧变得一片惨白。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晃动的光影。
有些伤痛,需要时间去消化,言语的安慰苍白无力。
良久,陈九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住情绪,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悲痛,更多了一种坚定,甚至是一丝狠厉。
“老板,”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很稳,“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林风也抬起头,擦干了眼泪,看向我。
我看了看他们,缓缓说道:“接下来……我先休息两天。”
这话让两人愣了一下。
我继续道:“然后,开始筹备……报仇的事情。”
陈九和林风的眼神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苗。
“老板!您的意思是……” 陈九的声音带着激动。
“天庭。” 我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冰冷,“苏雅的仇,齐天的仇,黑疫使的仇,秦空的仇,还有……这些年所有死在他们算计下的兄弟朋友的仇……总要有个了结。”
“我们该怎么做?!” 林风急声问道。
“具体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谋划。” 我摇了摇头,“天庭底蕴深厚,不是现在的我能硬撼的。我需要时间,需要准备,也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看着他们:“你们暗河,不用掺和进来,让兄弟们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就是你们的任务。”
“是!” 陈九和林风同时应道,声音斩钉截铁。
“另外,” 我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我去城郊那座山上吧。”
两人一愣。
“老板,您是说……” 陈九反应过来。
“嗯。” 我站起身,目光望向城外的方向,眼神悠远而沉重。
“又要去山腰了。”
“去……添几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