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恐的梦境中醒来已经是湘北对战陵南五天后的事了。
监护仪器的声音伴着窗外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时远时近地传入我的耳朵里，久卧的虚弱感让我好像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即便是呼吸都是一种煎熬，睁开眼睛的瞬间几乎用尽了我身上残存的的所有力气。
房间里的光线有种湿答答的阴暗，让我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是天空尚未亮透的清晨，亦或是即将黑透的傍晚？
眼尾的余光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趴在我的床边，是百枝还是叔叔？我努力想睁大眼睛看去，一个模糊到像一团雾气一样的影子慢慢填满了我的视线。
爸爸……
我看不清楚他，可我知道是他。
因为，空气里除了消毒水的味道、雨水的味道……还有爸爸身上的味道。
那种淡淡的、温暖的烟草味。
是爸爸……
他回来了……他从非洲回来了。
我又想起了站在大巧寺前被其他男人牵着手的已经怀有身孕的妈妈……
原来爸爸瞒着我，自己孤单了这么久……
孤单了那么久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他就那样安静地趴在我的床边，凸起的脊背看起来瘦了好多，侧埋在臂弯里的脸朝向我，呼吸听起来均匀而深沉。
即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是这般紧张地蹙起。
我定定地端详着爸爸的样子，喉咙因为心情的酸涩而变得又紧又痛。
好想用手指轻轻将那团愁结抚平，可现在的我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用来寻找我的手指。
我有多久没见过爸爸大笑起来的样子了？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爱笑的人啊，妈妈曾说过，爸爸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所有人里面，笑容最动人的人，爸爸用温柔的笑脸将他的爱深植于妈妈心中，可是，因为我，是我的出现，将那份爱从妈妈的心中连根拔起。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爸爸是抱着何种表情放开了未来的手，又是抱着何种表情放开了妈妈的手？
只是因为我，他就只剩下了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嚎啕出声，以此宣泄心中酸痛，可戴着呼吸面罩的我没有力气哭出声来，只能任由那巨大的悲伤压着我，我被这重压折磨得不知所措，身体随着我的悲泣开始抖动起来。
我吵醒了爸爸。
“雅、雅子？！”
爸爸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整个人还有点懵懵的，当他抬头看见早已泪流满面的我时，整个人先是短暂地愣了下神，旋即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表情里带着见我醒转回来的惊喜和不知我为何哭泣的愕然。
他用沙哑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雅子，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可是、为什么在哭，是哪里很痛吗？”
爸爸猛地站起身，双手不知所措地、小心翼翼地悬放在我面颊的两侧，就好像对待水中月一样不敢触碰。
我盯着爸爸的脸，一言不发，只是哭。
“是哪里痛吗？很、很痛吧？别怕……别怕……我、我这就去喊医生来！”
爸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慌乱地冲到病房外喊医生，我看着他消失在白色隔帘后的影子，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爸爸喊来了藤井医生，藤井医生的身后跟着百枝和叔叔，在藤井医生和护士帮我检查的时候，爸爸和叔叔他们便守在隔帘外。
我听得到百枝细微的啜泣声和祈祷声，也听得到叔叔和爸爸的低语，不知为何，当我看到藤井医生认真帮我查看状况的脸时，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只要我消失了，大家就都不会再受折磨不是吗？！
所以，停下来！
不要打针！不要吃药！都不要！
放手吧！
都放开手吧！
像妈妈那样就好！
像她那样逃离我就好！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感到愤怒的人，可我却没办法遏制住这份感觉在我的四肢百骸里流窜，这种愤怒让我止住了悲伤和眼泪，也锁紧了我的嘴巴。
从那一刻起，不论谁与我说话，我都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