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法院的冷气开得太足了,像是要把人的骨头缝都冻住。
余文慧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指尖触到法袍粗糙的织纹。
这不是她第一次站在高等法院的被告席对面,但今天,空气里的味道不一样。
不是那种陈年卷宗发霉的味道,而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那叠纸的最上面,压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只断掉的手掌,切口平整得像是被精密的机器裁过,那是阿泽的。
“余大状,你的手在抖。”旁边的助手低声提醒,顺手推过来一杯温水。
余文慧没接那杯水,只是把右手塞进了法袍的口袋里,用力攥紧了里面的一枚硬币。
那是阿泽生前留给婉婷的,上面还沾着那一晚大排档的油烟气。
“抖是因为太冷。”她淡淡回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法官席上的木槌还没落下,旁听席上已经有了骚动。
这案子拖了太久,外面都在传,要是这次还定不了李俊的罪,以后这香港就是猛虎堂的半壁江山。
门开了。
几个庭警推着一张轮椅进来。
轮椅上的人裹着厚厚的毯子,只露出一张蜡黄的脸。
林怀乐。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个男人还在尖沙咀呼风唤雨,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一截被虫蛀空的枯木。
他的眼神是散的,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余文慧盯着林怀乐。
这家伙是关键。
如果他今天能把嘴张开,那之前所有的血就不会白流。
如果他这时候咽气或者装疯,那一切都完了。
“证人林怀乐,你可以开始陈述了。”法官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那种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威严。
林怀乐没动。
courtroom里静得吓人,只有排风扇嗡嗡的转动声。
余文慧感觉手心里的硬币咯得生疼。
她看了一眼坐在被告席那一侧的李俊。
那个男人甚至没看这边,正低头摆弄着袖口的一粒扣子,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挑一件并不存在的线头。
那种满不在乎的劲头,比任何叫嚣都让人背脊发凉。
突然,林怀乐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像是一口老痰卡住了气管。
他身后的医护人员刚要上前,他却猛地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面前的话筒。
“水……”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玻璃。
余文慧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尽管现在还不到她发言的时候。
“给他水。”法官点了点头。
一杯水喂下去,林怀乐似乎回了一点魂。
他费力地转过头,没看李俊,而是看向了旁听席的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太子。
那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洪兴红棍,今天穿了一身黑西装,坐得笔直,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大拇指飞快地拨动着珠子。
两人视线一碰,太子手上的动作停了。
“我是……我是鬼。”林怀乐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但我不想做鬼了。”
旁听席轰地一声炸开了。法官不得不连敲了三下木槌才压下去。
余文慧深吸一口气,机会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出席位。
每一步踩在红地毯上,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不着力,但心里那股气却越来越实。
“法官阁下,各位陪审员。”余文慧没有拿稿子。
那些字句早就烂在肚子里了,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用这半年的噩梦换来的。
她没急着抛证据,而是转身指了指旁听席第一排的一个女人。
那是婉婷。
婉婷今天穿得很素,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相框,用黑布蒙着。
她没哭,只是死死盯着李俊的后脑勺,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
“在开始我的结案陈词之前,我想请各位看一眼那位女士。”余文慧的声音很稳,但语速很快,“她叫婉婷。三个月前,她还在和丈夫讨论要不要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因为她怀孕了。今天,她坐在这里,怀里抱着的不是孩子,是她丈夫的一截小指骨灰。”
法庭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又回来了。
“辩方律师刚才一直在强调程序正义,强调证据链的完整性。”余文慧走到陪审团面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避开了她的视线,一个年轻女孩紧紧抓着手里的包。
“他们说,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李俊下达了杀人指令。他们说,那一晚在九龙城寨发生的一切,只是帮派之间的‘误会’。”余文慧冷笑了一声,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误会?什么样的误会需要用到绞肉机?什么样的误会需要把一个人活生生剁成碎块,再分别扔进维多利亚港的三个垃圾填埋场?”
她猛地转身,手指直指那个还在玩扣子的李俊。
“这不是误会。这是权力的展示。这是用血肉筑成的台阶。”
李俊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并不好笑的闹剧。
就在这时,证人席上的林怀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声音听着揪心,像是要把肺叶都咳出来。
“咳咳……咳……啊!”
一声惨叫。
林怀乐整个人从轮椅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个话筒被连带着扯落,发出刺耳的啸叫声。
“医生!快叫医生!”
法庭乱成了一锅粥。
庭警冲了上去,那个一直在角落里没说话的黄志诚督察也跳过栏杆冲了过去。
余文慧愣在原地。
她看见林怀乐在地板上抽搐,嘴角溢出白沫。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像是在看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
“别……别让他……”林怀乐的手在半空中乱抓,最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休庭。
必须休庭。
余文慧退回桌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刚才那股气势,被这一摔,摔得粉碎。
“他要是死了,之前的证词就算作废。”助手脸色苍白地凑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余大状,怎么办?”
余文慧没说话。她看向旁听席。
太子已经站了起来,那串佛珠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珠子滚了一地,噼里啪啦乱响。
但他没管,只是盯着被抬出去的林怀乐,眼神复杂。
而那个抱着骨灰盒的婉婷,却出奇地镇定。
她慢慢站起来,越过混乱的人群,看向余文慧。
那一瞬间,余文慧看懂了婉婷的眼神。那不是求助,也不是绝望。
那是命令。
继续。别停。
余文慧咬了咬舌尖,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痛感让她清醒了不少。
“不急。”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那枚硬币已经被手汗浸得湿漉漉的,“法官还没宣布结案。只要没宣布,这戏就得唱下去。”
她拿起桌上的那张断手照片,没有放进文件夹,而是直接塞进了法袍内侧贴着胸口的口袋里。
如果法律是一台冰冷的机器,那今天,她偏要往里面撒一把沙子。
就算这把沙子是用骨灰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