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行进了差不多半小时，依旧没停下的迹象。
半路上来的几个乘客，基本都到了地方，一个个跟着下车，偌大的村巴里面，就只剩下张硕一人。
还有司机、售票员。
“姨，这镇政府咋还没到呢？”
张硕好奇问了一句。
外头的路，不算好走。
颠簸不停就算了，到处还都是沙尘。
面子工程哪里都有，他心里清楚，刚进来那段地的路灯，就是个地道的面子工程——给外来人看的。
现在这辆村巴，应该已经开到江安镇里边了，道路两旁不是农田就是平房，看得出荒凉。
“你不是要去镇政府么？小伙子，这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集市。”
“去镇政府都得经过这一段。”
“正好我下车买点菜回去，顺路。”
售票阿姨回头一笑，从座椅底下，拿出了自己的菜篮子晃了晃。
张硕点头，没说什么。
村巴继续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车窗外的景象愈发荒凉。
道路两旁的农田里，稀稀拉拉的庄稼蔫头耷脑，田埂上杂草丛生。
几处低矮的平房外墙斑驳，屋顶上的瓦片残缺不全，用塑料布勉强遮盖。
路边偶尔能看到几头瘦骨嶙峋的黄牛，拴在歪斜的木桩上啃食着枯黄的野草。
这段路如果用另外一个角度看，倒是颇有一种田园风光，小时候张硕常与小伙伴田野晃悠，捉迷藏、荡秋千、捉泥鳅……
直到这辆车，驶入了一段平整的路段，人气渐渐多了起来，张硕才回过了神。
前方，就是江安镇的集市。
村巴缓慢在集市两侧行走，摊位非常杂乱，蔬菜摊上码着裹保鲜膜的蔫青菜，二维码牌子歪斜地插在番茄堆里。
倒是能看见几条鲜活的草鱼摊子，一堆人在抢购。
挂着“清仓29元”的t恤，印着褪色的明星头像和网红语录，喇叭循环播放电子合成的促销声，都具备着满满的农村味儿。
“清仓、清仓、大清仓、大甩卖咯！！”
张硕的目光却不在此地，而是放在沿途的电线杆上。
东倒西歪，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杂乱无章。
乡镇城建规划，明显做的不行。
但最让他眉头紧皱的。
还是在几个早餐摊子前。
居然有腿脚不便、前来行乞的老人。
这什么情况？
张硕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江安县的财政情况，对外公布的数据非常漂亮，低保覆盖完全，特困人员供养条件也不差，全年临时救助也不算少。
按理来说，不该出现乞讨这种现象。
正思考之中，突然变故发生。
村巴停了下来，被一堆人堵住了去路。
“哎哟，吵吵吵，天天吵个没完，真是烦人！”
售票员阿姨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催促着司机按喇叭。
张硕凑到跟前，透过车窗，看着那些互相指着谩骂的摊贩，疑惑问道：
“这是咋了？阿姨。”
“吵啥呢？”
阿姨骂骂咧咧道：“你是外来人，不知道这是个啥情况，这集市是咱们镇里最大的集市，规划的，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不是有人抢占摊位，就是有人暗中坏生意！”
“一天到晚的，总能因为各种事情吵起来！”
售票员阿姨一巴掌拍在车窗上，震得玻璃嗡嗡响：
“别吵了！别吵了！让让，把车过去！”
没人理，自顾自骂着。
“哎！真是头大！”
“那个卖鱼的，姓陈！上个月为了抢摊位，把卖虾王姐的秤杆撅折了！”
她指着路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
“一开始，说是按抽签分位置，结果管事的刘胖子，暗中收了钱就给人挪地儿——东头太阳好的摊位，每月得多交两百‘卫生费’！”
“两百啊！卖几天能挣两百？”
“卖鱼的不服，卖虾的也不服！不就打起来了？”
张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水泥地上用红漆画的摊位线，早被三轮车碾得模糊不清，各种摊贩随意摆放。
一些做熟食的油污，顺着砖缝淌到对面水果摊底下，烂桃子和黑油混成黏糊糊的一滩，看起来就跟垃圾堆差不多。
“这刘胖子，真他娘不是个人！”
“收钱，倒是收得勤快！”
售票阿姨指着不远处的垃圾处理站：“你看那，那个垃圾站，最近刚建起来，说是在这里摆摊的，每月都要给八十卫生费，结果你看看——”
她推开后座的窗户，腐臭味顿时散发开来。
路口铁皮垃圾箱溢出的塑料袋堆成了小山，几只野狗正扒拉着垃圾，闻闻嗅嗅。
话刚说完，没多久。
“你们凭啥抢老子的摊位？”
“老子交了三倍管理费，镇长特批的绿色通道，都他妈给老子滚开！！”
“搞邪了你们是！”
又有摊位，开始吵架。
原本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了。
听得人，头大。
张硕目光巡视，注意到墙根褪色的公告栏上，有着去年贴的《文明集市公约》，早被牛皮癣小广告盖得严严实实。
只剩半截“违者罚款”四个大字。
压根不起眼。
“要我说，这集市啊，就因为那个刘胖子，就像个漏风的铁皮棚！”
阿姨突然压低声音，一脸神秘的说道：
“去年县里拨了二十万改造费，听说最后啊，被这个刘胖子，贪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交给村建设管理办公室分了分，用到这集市上的，没几个子儿！”
张硕眉头皱起：“阿姨，这刘胖子，是咱们镇里的哪一号人物啊？他有公职？”
“那肯定有啊！”
阿姨一拍大腿：“没公职，他能这么办事儿不？村建设管理办公室，他就是主任，搞了个什么城管队，天天跑来这找人要钱！”
“要不是他，这集市能乱成这样？”
张硕笑问道：“姨，你咋这么清楚啊，家里有人在政府做事？”
售票阿姨摆摆手，偏过头答道：“都是一个镇子里的人，这点小事还能不知道？一天天的，净唠这种嗑，你要是在这里生活个三四年，你比我还懂。”
不等张硕回应。
她突然抄起保温杯，伸出车窗砸在车上，叮里当啷的发起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