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覆着薄雪,姬红雪站在悬壶堂斑驳的匾额下,墨绿裙裾被北风掀起涟漪。
二十年了,门楣上褪色的";医者仁心";还残留着青年用朱砂笔勾描的痕迹。
她想过很多场面。
想过二十年的他看见自己会恍若做梦一般拼命揉着眼睛,然后将自己狠狠拥入怀里。
想过开门的是个黄毛丫鬟,看到自己后惊诧地询问自己,为何与她父亲收藏的那幅画的画中人一模一样。
但唯独没想过,他会离开这里。
难道他没有收到自己离开时,留下的那封信吗?
就在姬红雪有些迷茫地时候——
";姑娘找陈大夫?";
卖炊饼的老妇人裹紧棉袄,";这家医馆二十年前就关啦,那会儿你怕是还没出生呢。";
二十年前就关了?
姬红雪喃喃道。
竹屉掀开时腾起的热气里,她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凝结白霜。
等到老妇人离开之后,姬红雪慢步走到了医馆的后院。
瓦当坠落在枯井边摔得粉碎。她穿过爬满枯黄藤蔓的回廊,药柜倾颓如骨牌,青瓷研钵里积着经年的雨水。当年陈安云总在这方天井煮药,蝉鸣声里白衫青年转过身,睫毛上沾着金盏花粉。
";取三钱白头翁,七分地骨皮,配三两陈醋文火煎...";
那年瘟疫,她尤记得他在这里将一锅一锅的中药,细细分给前来寻求帮助的百姓。
吱呀——
轻轻推开医馆的后门。
跨过门槛的瞬间,腐坏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呻吟,惊起三两只灰蛾,扑棱棱撞进斜射的夕照里。
九转回廊间四十九列雕花药柜森然矗立,每只抽屉都贴着褪色的药材名签。
当归格子里堆着干瘪的蝉蜕,白芷屉中蜷缩着风干的壁虎,最顶层的犀角匣渗出暗褐汁液,顺着榫卯接缝蜿蜒而下,在积灰的地面凝成琥珀色的泪珠。
铜秤斜插在蛛网深处,秤盘里散落的决明子正在发芽,细弱的绿茎穿透锈蚀的孔洞,在穿堂风中微微颤抖。
后堂的青石药碾半埋于瓦砾堆中,碾槽里凝固着墨汁般粘稠的药渣。
褪成灰褐色的纱帐后,紫檀诊脉案几翻倒在地,半卷《千金方》的残本横在案前,唯有";瘟癀";二字在霉斑间依稀可辨。
姬红雪叹了一口气,这本书是陈安云当年经常反复翻阅的,她下意识地摸向残本……然后,她的呼吸一滞。
“啪嗒——”
暗格弹开的声响惊飞梁上麻雀。
残本的背后,竟然是一个暗格。
此刻,暗格被她不小心打开,露出里面一张泛黄的素笺。
姬红雪心头一跳,将它拿了起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慢慢打开。
上面的墨迹已经被岁月洇成淡青。
姬红雪的瞳孔突然收缩,那些字迹穿透二十载光阴灼痛指尖:
";重楼十二锁清秋,忍冬未尽雪满头。连翘空待云外信,当归不渡忘川舟。";
世间在这一刻仿佛陷入了静止。
随后……
“啪嗒,啪嗒……”
泪水滴在";当归";二字上晕开涟漪,她突然想起那个萤火纷飞的夏夜。
青年提着绢灯追到渡口,素白中衣被夜露浸透:";等过几日忙完,我教你认全《千金方》里所有药方可好?";
瓦当上的残雪簌簌坠落。姬红雪攥紧诗笺冲出医馆,鬓间红玉簪划破暮色。
青石板在脚下延伸成星河,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找遍所有药王谷,问遍每间悬壶济世的医馆——既然忘川舟不肯渡他,那她便逆着时光长河去找他。
……
姬红雪没有发现,她心心念念的人,其实此刻就坐在她头顶瓦片上。
修炼二十年,尽管姬红雪天赋异禀,但也不过堪堪通玄境。
陈安云只要想藏,她就绝对找不到。
看着姬红雪在医馆里悲伤的样子,他的瞳孔深处略微有了一丝丝动容。
但很快隐去。
直到姬红雪离开之后,他的身影才淡淡地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