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兵？\" 尤安问道。
妮恩娜策马疾驰，飞奔在茫茫雪原之上。 她的身后，骑兵队正奋力追赶。尤安一眼便看出，他们的数量已锐减近半。 他知道，剩下的另一半正在执行另一项作战任务。
\"嗯，准确来说，应该称他们为部落民吧？阿尔巴尔德的战士们只带走了能参战的兵力，剩下的人……不，或许该说是幸存者。总之，我们正把他们集中到一起。\"
\"靠骑兵队？\"
\"骑兵队当然也发挥了作用，但东部实在太辽阔了。我们焚毁所见的部落，让气候变得更加恶劣，使这片土地难以生存。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被迫向最大的一处聚集地靠拢。\"
换句话说，那场暴雪的确是妮恩娜一手策划的。她摧毁了幸存者赖以生存的最后保障，让饥饿的他们不得不四处寻找同类，最终被引导至同一个地点，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歼灭战。
这手段的确冷酷无情，但这正是妮恩娜的作风，为了消除裂隙，她不惜一切代价。
她瞥了尤安一眼，似乎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你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无所谓。\"
若要与裂隙抗衡，便只能如此。 尤安相信妮恩娜的判断，她一直以来都在北境守护众人，抵御裂隙的侵蚀。 至少，在如何对付裂隙这件事上，他必须向她学习。 盖雷德正是因为没能做到这一点，才酿成了阿尔巴尔德的悲剧。
\"我早就允许你这么做了，现在不过是那件事的延续罢了。若是如今亲眼目睹便反对或逃避，那才是虚伪。\"
\"如果盖雷德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妮恩娜勉强勾起嘴角，喃喃道。
\"盖雷德在屠杀阿尔巴尔德居民时，一直都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我根本无法猜测他心里在想什么。要是他当时能奋起反抗，或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
\"我已经让他站上了足以承担责任的位置。他本有能力，也有资格做出自己的判断。如果无法接受我的命令，他完全可以来找我抗议，或者正式提出异议。但他什么都没做。\"
\"这倒是。身为指挥官，就该懂得承担责任。\"
顺带一提，妮恩娜从未无条件接受过尤安的任何一次调兵命令。尤安需要统筹整个帝国的局势，而妮恩娜则只专注于北境裂隙的威胁，她的立场注定了她的执拗。
甚至当裂隙蔓延至东部时，她的出征也是擅自为之。
\"你的情况确实有些极端……不过，你真的认为盖雷德会来吗？我听说幸存者不过千余人，他会为了这么点人冒险？\"
\"盖雷德就在附近，这是可以确定的。而且，我和父亲也都在这里。现在发生的一切，几乎就是阿尔巴尔德悲剧的重演，只是规模稍小了一些。我相信，如果盖雷德有话想说，他一定会来。不管是为了反抗父亲，还是出于他自己的使命感。甚至，就连他不现身，这个举动本身也能传递讯息，那意味着，他选择顺从当年的一切。\"
妮恩娜是在逼迫盖雷德做出回应。要么现身，要么沉默，他们将在皇帝面前一决高下，看看究竟谁才是对的。 她坚信，盖雷德一定会来。
\"如果他不来，也没关系，到了关键时刻，赫拉会帮忙的。\"
尤安回头望向身后策马而行的赫拉。赫拉的确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但他很难想象，她究竟要如何成为\"诱饵\"。尽管她和盖雷德曾是情侣，可若盖雷德明知这是陷阱，还会愿意现身吗？
就在这时，赫拉向尤安做了个手势，她用指尖轻触嘴唇，这是她想要私下交流的信号。 尤安略微放慢速度，靠近她的身侧。
\"尤安大人，很抱歉在贝尔德贝要塞时没能及时向您汇报。\"
赫拉的语气犹豫，甚至透出一丝罕见的谨慎。这一反常的态度让尤安敏锐地察觉到，她即将说出的绝非寻常之事。
\"您还记得，我从贝尔德贝要塞坠落的那一天吗？\"
\"当然记得。当时大家都以为你掉进了海里。\"
\"可事实上，我的身上连一滴水都没有沾湿。\" 赫拉轻声道，\"是盖雷德·加因救了我。\"
尤安的表情瞬间僵住。 \"他怎么救你的？\"
\"我也不清楚。当时，我遭受了巨大的冲击，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当我睁开眼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说实话，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可当时，我完全没有察觉到盖雷德的任何气息。\"
\"这大概是裂隙的影响。我落水前的瞬间，能感觉到空间在扭曲，就连下落的方向也变得怪异。紧接着，周围的景象彻底改变，变成了一片从未见过的风景。然后，我看到了盖雷德。\"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他的脸被绷带遮住了。但光是那双眼睛，我就能认出来。那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眼睛。可惜，我几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甚至来不及与他说上一句话。等我醒来时，已经身处妮恩娜将军的营帐了。\"
\"是盖雷德亲自把你送去的？\"
\"我没有见到他，但妮恩娜将军说，她在梦中收到了盖雷德的讯息。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获救。因此，她坚信，无论是利用我，还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为诱饵，都能将盖雷德引出来。\"
\"你认为可能性大吗？\"
\"足够大。\"
尤安沉默地凝视着赫拉。
盖雷德，他的灵魂，是尤安的复制体。他的思维方式、行事风格，甚至外貌，都与尤安如出一辙。 唯独一点不同，他并非生而为帝。他在更低的阶层生活，与普通人有着更深的羁绊。
\"殿下，恕我冒昧，如果您遇见盖雷德·加因，希望您能在杀死他之前，听听他的话。\" 赫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以为你恨他。\"
\"光是'恨'已经不足以形容了。\"赫拉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犯下的大罪，我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轻重。单凭他对帝国造成的祸害，就已经足够让我亲手杀了他。\"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痛苦，低声继续说道: \"可是在裂隙中，我看到他的眼睛，与从前一模一样。我本该憎恶他，毫不犹豫地想要杀了他，可那双眼睛，它没有任何改变。在那吞噬一切、扭曲一切的裂隙之中，他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眼神，我实在无法相信。\"
\"那或许只是你的怀旧之情作祟，赫拉。或者，只是你在面对死亡时，情绪受到动摇。\"
\"正因如此，我才想将最终的判断交给陛下。\"赫拉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不论最终的决定是什么，罪行就是罪行，若必须处死他，我绝不会质疑，也不会抗议。只是……希望至少能给他留下一个说出遗言的机会。\"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哀求。 尤安没有回答，但赫拉看到了他微微点了点头。
海岸附近，已难觅皑皑白雪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被践踏得混乱不堪的沙土，马蹄翻搅出的印记纵横交错，凌乱的脚印与血迹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
越是靠近海岸，战场的痕迹便越发清晰。然而，当真正踏上海滩，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除了冬日狂暴的海浪，世界仿佛在此刻按下了静止的按键。
东部叛军的幸存者们被逼至海岸，他们背靠怒涛翻涌的大海，再无退路。绝境之下，他们几乎站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衣衫褴褛的身影在海风与浪花间瑟瑟发抖。
有些人突如其来地向外冲去，妄图寻找最后的生机。但仅仅片刻，他们的去路便被骑兵们无情封锁。
不同于阿尔巴尔德的战士，这些骑兵甚至无需真正挥动武器，仅仅是枪尖指向前方，就足以让那些幸存者惶恐地退却。
\"看起来，已经彻底被围死了。\"
当妮恩娜率领剩余的骑兵队抵达时，难民们眼中的希望彻底熄灭。他们面对的是整整一万名全副武装的骑兵，而自己却不过是千余名饥寒交迫、手无寸铁的可怜人。 更绝望的是，他们的对手，是妮恩娜，一个从不留活口的人。
事实上，真正包围他们的骑兵不过区区两百人，其余大军都驻守在海滩上方的丘陵上，冷眼旁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盖雷德还没现身？\" 尤安淡淡问道，妮恩娜微微歪头。
\"这也是意料之中吧。看来，还需要再刺激他一下。\"她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我并不喜欢这样折磨着杀人，但如果让他们觉得还有生还的希望，他反而可能不会现身。\"
妮恩娜抬手做了个手势，骑兵队随即开始推进。长枪冷然向前逼近，逼迫着难民们不断后退，逐步踏入冰冷的海水。
站在最后排的难民，已经被海水没到了腰部。而随着这一幕发生，妮恩娜的表情也渐渐阴沉下来。 \"快点出现吧，求你了……\"
\"反正你是打算杀了他们的，不是吗？\"
\"慢慢死去的痛苦，适合怪物，不适合人类。\"妮恩娜冷冷道，\"我杀人很果断，但这并不代表我享受杀戮，爸爸。\"
哀求声、哭喊声、恐惧的尖叫此起彼伏。孩童的哭泣声掺杂其中，使尤安心头微微一沉，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当然，为了达成目的，他并不介意成为恶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此毫无感觉。
'幸好，希娜不在这里。'
由于赫拉随妮恩娜一同前来，贝尔德贝要塞必须留下至少一名指挥官驻守，因此希娜未能同行。 若是她亲眼见到这一幕，绝不会坐视不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拯救这些人，并寻找既能保住他们性命，又能抵御裂隙侵蚀的方法。
'那是不可能的，希娜。'
真正理解裂隙的本质，便会明白，裂隙的侵蚀，就如同破碎的陶瓷。即便勉强拼接，裂痕依旧无法抹去。而更糟的是，它还会扩散，将裂痕蔓延至周围的一切。
'或许等待有朝一日，灰烬能重新化为木柴，锈蚀能自我修复成钢铁，那时才有可能吧。'
即便身为皇帝，尤安在面对裂隙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力。这或许正是他愈发依赖妮恩娜的原因。
\"看来，他最终还是不会现身。\" 妮恩娜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
尤安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盖雷德的沉默，是否意味着他默许了妮恩娜的做法？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人生死漠不关心？
'如果他真的在意，当初阿尔巴尔德的战士被清剿时，他至少会出现一次吧。'
难民们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水位已经涨至他们的胸口。有人即便已被海浪淹没至脖颈，依旧拼尽全力将孩子高高举起，让他们能多呼吸片刻。然而，那些孩子的脸色，早已被寒意染得苍白如雪。
再过不到三十分钟，海潮与风暴便会终结这场人质游戏。无需兵刃，无需鲜血，这千余名难民便会在海水的吞噬下悄然消失。
\"他不会来的，父亲。\"妮恩娜语气平淡，\"若他还有羞耻之心，恐怕也没脸出现了。就此结束吧。我需要赫拉帮我做一件麻烦的事。\"
她皱起眉头，转身抬起手。 骑兵们齐齐竖起长枪，准备随时发动冲锋。
然而，就在妮恩娜即将下令的瞬间，她的目光骤然凝固。 尤安察觉到异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远方的天空，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逼近。
妮恩娜的表情瞬间扭曲，随即厉声喝道: \"全军撤退！全速撤离！\"
刹那间，所有人的头顶被庞大的阴影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