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个能扛着两袋稻谷走山路的女人,如今轻得像片枯叶。
李秀兰拍开他的手,浑浊的眼珠在油灯下泛着光:“又跟人打架?衣裳沾的什么脏东西?”
她突然凑近嗅了嗅,布满裂口的手指揪住儿子衣领,“血味?”
“王癞子贪污的证据。”
陆川把油纸包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凉白开泛起涟漪。
“当年水库塌方压死七个人,就是他偷工减料。”
李秀兰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腌菜缸发出闷响。
“妈,我想把后山那片野茶林包下来。”
油灯芯爆出个灯花,李秀兰的手悬在半空,指甲缝里还沾着腌白菜的碎末。
她盯着儿子领口磨白的边。
“你当这是过家家?”
她突然抄起笤帚疙瘩往桌上抽,账本纸页哗啦啦飞起来。
“王癞子背后是谁?是县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你爹当年就为查这个……”
笤帚把儿重重磕在腌菜缸沿,震得缸里酸水泛起涟漪。
陆川抓住母亲颤抖的手腕,摸到凸起的骨节硌着掌心。
灶膛里的火苗在墙上投出巨大黑影,把两人撕扯成晃动的皮影。
“妈,您闻闻这个。”
他从裤兜掏出个布包,抖落出几片蜷曲的枯叶。
叶片在油灯下泛着暗金光泽,边缘锯齿像淬过火的刀锋。
李秀兰鼻翼翕动,突然瞪大眼睛:“后山断头崖的老茶种?”
“省农科所的人说,这茶氨酸含量是普通茶叶三倍。”
陆川用拇指碾碎叶片,清苦香气在指间弥漫。
“只要打通销路,一亩地能挣这个数。”
他比划的手势让房梁垂下的腊肉晃了晃。
老妇人突然揪住儿子耳朵,力道大得像是要拧下块肉:“当年你爹也是这么比划!说修完水库全村都能用上电灯!结果呢?”
她另一只手猛拍自己大腿。
“塌方那天他揣着账本往乡里跑,回来时……回来时……”
腌菜缸沿的水珠滴在青砖地上,吧嗒吧嗒像漏了的更漏。
陆川感觉母亲的手从耳朵滑到后颈,冰凉的,带着咸菜缸的潮气。
“川啊。”
李秀兰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球映着跳动的灯焰。
“你知道王癞子他姐夫在县里管什么?”
她枯枝似的手指蘸着凉茶水,在桌面画出个歪扭的“茶”字。
“全镇七成茶厂都得给他上供。”
陆川沉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纸页,把它们重新整理成一个油纸包。
李秀兰看着儿子在灯影中忙碌的身影,终于放下了另一半的笤帚。
“川啊,你从小就是倔脾气,认定了的事就不会回头。”
陆川抬起头来:“妈,我已不是过去那个愣头青了。我这些年在外也见识了不少,这次的计划绝不是盲目乐观。”他轻轻把油纸包推向母亲。
“我们得有自己的生计,不能再被那些人压制。后山的老茶有潜力,只要我们敢走出去。”
李秀兰盯着桌上的油纸包,沉吟良久。
她啧了声,嘴角勾起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只要你不再拿命去拼,能让咱们家过好日子,我便随你。”
夜渐深,烛光在两人的侧影间舞动着。
翌日清晨,陆川天未亮便起身。
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背包,里面装着水壶、干粮,还有一个旧罗盘。
他披上件旧夹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屋外,薄雾笼罩着村子,寂静得仿佛时间都慢了半拍。
陆川望了望后山,深吸口气。
踏上山路,陆川如履平地般穿行于荆棘丛生的密林间。
他的每一步都稳健有力,耳中只听得风声和偶尔的鸟鸣。
路途中,他偶尔停下,仔细观察土壤的湿度与颜色。
亦或几滴清凉的泉水从岩缝缓缓流出,滋养着附近的茶树。
“水源丰富,土壤也够肥,这地方可真是块宝地。”
陆川低声喃喃,手指轻抚过一片湿润的泥土,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
这个地方,尽管地势艰险,却有着天然的优势。
“这里的茶树不止长得好,还有潜力挖掘。”
他起身拍了拍满是泥渍的双手,自言自语般说道。
这让陆川愈发笃定,后山老茶林蕴藏的可能性绝不止是传闻。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在山中徘徊,沉浸于考察的专注之中。
午后时分,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落在地面。
陆川抬头感慨,“这样的阳光,茶叶一定能出好味。”
他微微一笑,继续朝着更深处的密林走去。
当他从后山返回时,太阳已高悬于空中,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穿过村口时,他迎面遇上了邻居张大爷。
“陆川,小子!”
张大爷夹着旱烟袋,眯着眼打量他,“又是去哪儿淘气了?这浑身泥水的。”
陆川咧嘴笑道:“到后山转了一圈,看看能不能有点发现。”
张大爷双眼微微睁大,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打后山那块地的主意吧?”
陆川点点头:“老茶林的潜力不小,我觉得可以试试。”
张大爷沉默片刻,吐出一口烟,并朝陆川竖起大拇指。
“小川儿,有想法就是好事。咱们村一亩地也是个宝啊,得好好打理。”
陆川微微一笑,心中多了一份认准方向的踏实感。
回到家中,陆川将考察的情况一一向母亲汇报,细致地描述水源的充足和土壤的肥沃。
渐渐地,李秀兰放下手中的针线。
李秀兰的针线篓子搁在膝头,指节被顶针箍出青白印子。
她听着儿子条理分明的分析,忽然觉得油灯晃得厉害,连带着喉咙也发紧:“川啊,这得花多少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陆川从裤兜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铁皮盒,掀开盖子时发出“咔嗒”脆响。
“这是退伍时攒的津贴,够买第一批茶苗。”
几张泛黄的钞票整整齐齐码在盒底,边角都熨得笔直。
院墙外传来老黄狗断断续续的吠叫,陆川突然起身推开木窗。
暮色里晃着个佝偻身影,是村东头的王瘸子拄着竹杖往这边张望。
陆川眯起眼,看见那人影慌慌张张往巷子深处退去,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