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的指尖刚触到龙榻上的锦被,就被猛地攥住。朱元璋的掌心烫得像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溢出的粗气喷在她颈侧,带着酒气与龙涎香混合的浓烈气息。
“皇祖母!”朱雄英的叫喊声从殿外传来,银镯子撞击的脆响越来越近,“太医说您的药熬好了!”
朱元璋猛地松了手,李萱的手腕上立刻浮起五道红痕。她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袖,将伤痕藏进暗纹里,转身时正对上朱元璋探究的目光——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像蒙着层霜。
“陛下歇着吧,”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臣妾去看看英儿。”
刚走到殿门,朱雄英就撞进她怀里,手里的药碗晃出些褐色药汁,溅在她的宫装上。孩子仰起的小脸沾着药渍,眼里的担忧比药味还浓:“皇祖母,您脸色好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李萱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指尖的触感让她想起第37次轮回——那时朱雄英也是这样,举着药碗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药凉透了,他的小手却冻得通红。那次她刚从马皇后的“牵机引”里活过来,喉咙肿得连水都咽不下,只能看着孩子把凉药一口口喝掉,说“皇祖母不喝,英儿喝了替皇祖母疼”。
“没事,”她接过药碗,仰头灌了下去。苦涩瞬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烧进胃里,“英儿先回屋,皇祖母待会儿就来给你讲《英烈传》。”
朱雄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萱却在廊下站了许久。药里的鹤顶红味太明显,是马皇后的手笔——第41次轮回她就尝过这滋味,五脏六腑像被万千钢针穿刺,临死前看见朱元璋把她的手按在朱雄英头顶,说“记住,是你皇祖母给你换的命”。
“娘娘。”碧月的声音带着颤,捧着个锦盒跪在地上,“这是从郭惠妃冷宫搜出来的,太医嘱咐……让您务必看看。”
锦盒打开的刹那,李萱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是支玉簪,簪头的双鱼纹缺了半片,正是她第29次轮回时,被马皇后拽下来掷在地上的那支。簪身刻着的“萱”字被人用利器划得支离破碎,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渍——是朱雄英的血。
第29次,她就是为了抢这支簪,被马皇后推下太液池。冰水里,她看见朱雄英扑过来想拉她,却被吕氏死死抱住,孩子的银镯子在冰面上撞出刺耳的响,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进水里,和她的血混在一起。
“郭惠妃说……”碧月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簪子是马皇后让她藏的,说等您……等您死后,就说是您自戕的证物。”
李萱捏紧玉簪,断裂的边缘硌进掌心,渗出血珠。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药味的苦:“本宫倒要谢谢她们,替本宫把老物件找回来了。”
转身回殿时,朱元璋正坐在窗边擦剑。龙泉剑的寒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李萱将染血的玉簪放在案上,血珠顺着簪身往下淌,在明黄的龙纹地毯上积成小小的红点。
“她又动手了。”朱元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剑穗扫过剑脊,发出细碎的响,“用鹤顶红,倒是比上次的牵机引磊落些。”
李萱没接话。她知道他指的是第37次——那次马皇后在燕窝里下了牵机引,让她抽搐了整整一夜,朱元璋就坐在床边看着,直到她断气才挥手让人把尸体拖走。第38次轮回醒来时,他握着她的手说“以后不会了”,可第42次,他为了安抚淮西勋贵,还是把她关进了冷宫。
“英儿的药喝了吗?”朱元璋突然问,剑刃上的寒光转向她,“吕氏说他昨夜又咳了,太医怎么说?”
“老毛病了。”李萱避开他的目光,走到妆台前卸下钗环,“秋燥伤肺,喝几副枇杷膏就好了。倒是陛下,昨夜又没歇着?龙袍上的霜气比殿外的还重。”
镜子里映出朱元璋起身的影子。他从背后按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烫得她皮肤发疼——那是第42次冷宫里留下的病根,只要被他这样按着,肩胛骨就像有火在烧。
“淮西那群老东西,又在闹着要削藩。”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压得很低,“常遇春的儿子在北平私藏兵器,你说,朕该怎么处置?”
李萱的手顿了顿。常遇春的儿子常茂,是朱雄英的伴读,第51次轮回里,就是他把朱雄英推进太液池,说是“替马皇后教训妖妃的孙子”。那次她把常茂的腿打断了,朱元璋却只是淡淡地说“小孩子打闹罢了”。
“按律当斩。”她抽出妆匣里的银剪,剪断绾发的红绳,乌黑的长发瀑布似的散开,“但陛下舍不得。”
朱元璋低笑起来,笑声震得她耳膜发麻:“你总是懂朕。”他突然拽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可你懂不懂,朕留着常茂,是为了英儿?”
银剪“当啷”掉在地上。李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冰冷的算计。她想起第51次朱雄英发烧时,朱元璋守在床边三天三夜,亲手喂药擦身,孩子烧退的那天,他把常茂叫到殿里,当着英儿的面,生生打断了他另一条腿。
“陛下的心思,臣妾猜不透。”她挣开他的手,捡起银剪重新绾发,“臣妾只知道,英儿今日的药里,有川贝。”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她绾发的手上。那支断簪被她别在发髻上,断裂的双鱼纹正对着他,像只睁着的眼。他突然说:“马氏禁足前,让人给吕氏送了盒点心。”
李萱绾发的动作猛地一顿。吕氏——朱允炆的生母,那个总是笑着说“皇祖母放心,允炆最乖”的女人,第63次轮回里,就是她把掺了巴豆的莲子羹端给朱雄英,害得孩子上吐下泻,错过了中秋围猎,被朱元璋罚在祠堂跪了一夜。
“碧月,”她扬声唤道,声音稳得像没起波澜,“去看看英儿和允炆在做什么,让他们来给陛下请安。”
碧月刚走,朱元璋就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妆台上。铜镜里,他的脸覆在她颈后,龙涎香呛得她发晕:“你就不好奇,吕氏会不会把点心给英儿吃?”
李萱的指甲掐进妆台的雕花里,木刺扎进肉里也没感觉。她想起第63次朱雄英跪在祠堂的样子,孩子冻得嘴唇发紫,却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莲子羹,说“是允炆弟弟给的,甜”。
“陛下想让臣妾怎么做?”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比宫装的素白还淡,“去告诉吕氏,那是马皇后的点心?还是……直接杀了她?”
朱元璋低笑出声,咬了咬她的耳垂:“朕要你活着。”他的手滑进她的衣襟,指尖冰凉,“活着看着英儿长大,活着……拿到双鱼玉佩。”
李萱猛地推开他。双鱼玉佩——第1次轮回时,母亲塞给她的遗物,说“戴着它,时空管理局的人就找不到你”。可她戴了这么多次轮回,那些黑袍人还是像附骨之疽,每次都在她拿到玉佩的第三天出现,把她的心脏挖出来当祭品。
“陛下知道玉佩在哪?”她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太渴盼。第72次轮回她离玉佩最近,就在朱元璋的龙冠里,可她刚够到,就被他亲手刺穿了心口。他说“这东西太邪性,不能留”。
朱元璋走到窗边,龙泉剑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剑穗扫过窗棂:“昨夜吕本的人在御花园挖了个坑,埋的不是金银。”
李萱的呼吸骤然停滞。吕本——马皇后的舅父,时空管理局在这一世的代理人,第81次轮回里,就是他把朱雄英的血滴在玉佩上,打开了时空裂缝。
“臣妾去看看。”她抓起案上的断簪,转身就走。簪尖的血已经凝固,像颗暗红的痣。
“带着英儿和允炆。”朱元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他们也学学,什么叫斩草除根。”
李萱的脚步顿在殿门。她回头时,朱元璋正看着铜镜,镜里映出他半边含笑的脸,和第72次她死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盛,黄的像金,白的像雪。朱雄英和朱允炆正蹲在假山下玩石子,朱允炆的小手被石子硌红了,朱雄英就把自己的帕子垫在他手下。
“皇祖母!”朱雄英先看见了她,举着颗莹白的石子跑过来,“您看这个,像不像允炆的小牙?”
李萱的心像被针扎了下。第63次朱雄英跪祠堂时,朱允炆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帕子给他垫膝盖,还偷偷塞了颗石子说“皇祖母说这个能安神”。
“英儿,允炆,”她蹲下身,替两个孩子拍掉裤角的土,“皇祖母带你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朱允炆的大眼睛眨了眨,小手攥紧了朱雄英的衣角:“是……是挖宝藏吗?”
“算是吧。”李萱笑了笑,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柳树。吕本的人埋东西时,碧月说,柳树下的新土最明显。
三个刚走到柳树下,就见吕氏提着食盒过来,脸上的笑比秋菊还甜:“皇祖母,英儿,允炆,刚做了桂花糕,要不要尝尝?”
食盒打开的瞬间,李萱闻到了杏仁的苦。和今早药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吕氏,”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吕氏的笑僵在脸上,“马皇后给你的点心,好吃吗?”
吕氏手里的食盒“啪”地掉在地上,桂花糕滚了一地。朱允炆吓得往朱雄英身后躲,朱雄英却张开胳膊护住他,小脸上满是警惕:“娘,你怎么了?”
“英儿,”李萱把断簪抵在吕氏颈间,簪尖的血蹭在她的宫装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告诉皇祖母,昨天你娘给你吃什么了?”
朱雄英的小脸瞬间涨红:“娘给了我块糕,说……说吃了能长高。可是……可是我夜里肚子疼。”
李萱的手猛地用力,断簪刺进吕氏颈间半寸,血珠顺着簪身往下淌:“第63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吕氏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哆嗦着:“你……你记得……”
“我记得每一次。”李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得你把巴豆放进莲子羹,记得你教唆允炆推英儿下水,记得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朱允炆苍白的小脸上,“记得你告诉允炆,他的命比英儿金贵。”
朱允炆突然哭了,拽着李萱的衣袖:“皇祖母,不是的!娘说……娘说那是为了我好!”
“为了你好,就要害死英儿?”李萱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恨,是因为疼。第81次,朱允炆就是这样哭着求她,让她放了吕氏,结果她刚松手,就被吕氏用发簪刺穿了喉咙。
“挖吧。”朱元璋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手里的龙泉剑插在地上,剑穗垂着,像条吐信的蛇,“吕本埋的东西,该见见光了。”
李萱没动。她看着朱允炆哭红的眼睛,突然想起第1次轮回,母亲把双鱼玉佩塞给她时说的话:“萱儿,别恨,恨会让你看不清路。”
她拔出断簪,吕氏瘫在地上,颈间的血染红了满地桂花糕。
“碧月,”李萱将簪子扔给她,“送吕侧妃回偏殿,禁足。”
碧月愣了愣,还是领命拖走了吕氏。朱允炆哭得更凶了,朱雄英拍着他的背,小大人似的叹气:“允炆别哭了,我娘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李萱的心软得像被水泡过。她蹲下身,把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朱雄英的银镯子硌着她的肋骨,朱允炆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
“皇祖母带你们挖宝藏。”她拿起朱雄英手里的莹白石子,往柳树下的新土上划了个圈,“就挖这里。”
朱雄英立刻找来根树枝,卖力地刨起来。朱允炆也忘了哭,用小手扒土。李萱看着他们的小身影,突然觉得,或许母亲说得对——恨确实没用,不如守着这两个孩子,哪怕多活一次,也是好的。
树根下的土很松,没刨多久,朱雄英就喊起来:“皇祖母!有个盒子!”
是个紫檀木盒,上面刻着时空管理局的标志。李萱打开的瞬间,朱雄英和朱允炆都发出惊叹——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块玉佩,玉面的双鱼纹正好和她发间的断簪能拼在一起。
“这是……”朱允炆的小手刚要碰,就被李萱按住。
她的指尖触到玉佩的刹那,黑袍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和第81次一样,他们的兜帽下没有脸,只有黑洞洞的虚无。
“抓住她!”为首的黑袍人伸出骨爪,指甲泛着青黑,“拿到完整的双鱼玉佩!”
李萱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断簪和玉佩在她掌心合二为一,发出刺目的白光。她想起第1次轮回母亲说的话:“玉佩合璧时,就是回家之日。”
“英儿,允炆,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花瓣。
朱雄英紧紧攥着朱允炆的手,听话地闭上眼。白光越来越亮,黑袍人的惨叫渐渐远去,李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最后看了眼两个孩子的发顶——朱雄英的银镯子还在闪,朱允炆的小手攥着颗莹白的石子。
真好啊,这次能看见玉佩合璧的样子。
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她听见朱元璋的声音,很近又很远:“李萱,第83次了,你终于……”
后面的话被白光吞没了。
再次睁眼时,李萱躺在熟悉的绣床上。窗外的秋菊刚打花苞,碧月端着药碗走进来,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娘娘,该喝药了。马皇后说……说您昨夜淋了雨,得好好补补。”
李萱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突然笑了。她摸了摸发髻,断簪还在,只是上面的血迹消失了。
“碧月,”她仰头喝下药,苦涩漫过舌尖时,心里却很甜,“去看看英儿和允炆醒了没,告诉他们,皇祖母带他们去挖宝藏。”
这一次,她要亲手把完整的双鱼玉佩,戴在两个孩子脖子上。
这一次,她不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