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从“茧”后睁开的眼睛,只出现了一瞬。它没有注视任何人,只是漠然地扫过整个世界,然后重新隐去。可就这一眼,整座裂痕之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浸透。
“啊……”零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松开抓住张帆衣角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声音还是不停地往她脑子里钻。
“怎么了,零?”张帆立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多声音……好多好多……”零的身体开始发抖,翠绿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恐,“那个男人……他昨天晚上偷偷哭了,因为他把给女儿买药的钱弄丢了……那个阿姨,她每天都笑着跟邻居打招呼,可她心里好讨厌那个邻居,因为邻居家的狗总是半夜叫……”
“不是幻觉。”朱淋清的金色概念手臂瞬间拉出一道光幕,城市的概念流图谱已经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秘密共鸣效应】!城市里所有居民的潜意识正在无差别广播!社会信任结构正在崩溃!”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生态天桥上就爆发了第一场骚乱。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对着全息屏幕发表演讲,看样子是个市议员。他慷慨激昂地陈述着城市重建的伟大蓝图,突然,他的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表情。
“……当然,这个项目的预算,有百分之三点七,会通过一家叫‘恒通建材’的公司,回到我个人的秘密账户上。”
话一出口,全场死寂。议员本人也傻了,他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他旁边的一位助手脱口而出:“议员,你答应给我百分之一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混乱,像病毒一样瞬间传遍了整座城市。
广场上,一对正在接受社区表彰的模范夫妻,丈夫突然指着妻子大喊:“你别装了!你上个星期还跟你的健身教练一起吃饭!”
妻子脸色惨白,随即尖叫着反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藏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条丝巾又是谁的?”
整个裂痕之城,陷入了一场大型的、强制性的“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都成了自己秘密的叛徒,不由自主地把内心最深处、最不堪的角落公之于众。
“怎么会这样?”审判者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他的【真理之瞳】第一次失去了焦点。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理”,是血淋淋、不加掩饰的真相。
“是【自我坦诚】。”那群刚刚放下敌意的帷幕守望者中,为首的老者缓缓开口,他的脸上也带着挣扎,“是地球意志……进化时所必须跨过的阈值。它要求每一个细胞都对整体保持绝对的坦诚。”
“但这不对!”另一名守望者突然痛苦地吼道,“我们守护了上古月神的遗迹,那里的坐标只有历代长老才知道……我……我说出来了……”
老者脸色一变,他试图启动【概念遮蔽】,用古老的力量重新为这些秘密盖上帷幕。然而,他的力量刚一散开,就被一股更强的力量反弹了回来。
“不行!”老者闷哼一声,“【秘密共鸣效应】把我们的‘遮蔽’,定义为了‘欺骗’和‘隐瞒’!它在排斥我们!”
“我来!”烈风看不下去了,他往前一站,混沌原核的力量全力爆发,“管你什么秘密不秘密,都给老子乱起来!”
灰色的混沌之力席卷而出,试图搅乱这片“共鸣场”。可结果却适得其反。一个原本只是在心里嘀咕丈夫藏私房钱的女人,在混沌之力的刺激下,像是被打了鸡血,直接冲回家,当着所有邻居的面,把家里的地砖都撬了,一边撬一边公布丈夫每一笔私房钱的来源和数额。
“妈的!”烈风忍不住骂了一句,“越乱他们越来劲!”
“因为在极致的混乱中,他们更渴望抓住‘唯一’的真相。”千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目光冷静地扫过这一切,“【秘密共鸣效应】的根源,是地球意志传递的那个‘进化’信号。”
他闭上眼,【理】之视野全力张开,穿透了层层混乱的表象。“我看到了……那个信号的核心是【自我坦诚】。但在经过‘裂痕’的时候,这个概念被扭曲了。就像一束光通过了哈哈镜。”
千刃睁开眼,看向张帆。“它被错误地解读成了【强制暴露】。”
“一个渴望对自己坦诚,另一个却逼着所有人对外面坦诚。”张帆点了点头,扶着几乎要站不住的零,脑海中的《概念药典》已经给出了诊断。
【病症名称:被误读的坦诚】。
【病因:地球意志进化的副作用,将内在的自我接纳,扭曲为对外在的强制性信息暴露。】
“必须纠正它。”张帆看着因为承受了太多负面情绪而浑身颤抖的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没有去管外面那群已经互相撕破脸皮的市民,而是带着零回到了飞船里。
“朱姐,建立一个‘概念隐私场’,范围就覆盖这艘飞船。我需要一个绝对的‘内部空间’。”张帆下达了指令。
“明白。”朱淋清的金色概念手臂在飞船周围构建起一道无形的壁垒,“已完成。任何概念信息,在这里只进行内部循环,不会向外泄露。”
张帆把零轻轻地放在椅子上,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零,现在,忘掉外面所有人的声音。你听我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小房间。里面可能放着糖果,也可能藏着怪物。但不管是什么,那都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把他们的房门都踹开,让所有人都看到里面的怪物。”
“你要唱一首歌,教他们,怎么跟自己房间里的怪物和平共处。只是看着它,承认它在那里,而不是把它赶出去,或者被它吓得不敢回家。”
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张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那些小小的、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
歌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歌声没有飘向城市,它只在朱淋清构建的“概念隐私场”里回荡。
这歌声里没有安抚,也没有治愈。它只是在单纯地“叙述”。叙述着一颗种子如何在黑暗的泥土里积蓄力量,叙述着一只蝴蝶如何在蛹中挣扎着重塑自己。
歌声没有否定黑暗,也没有赞美光明。它只是告诉所有人,黑暗和光明,都是“过程”的一部分。
飞船外,那名因为泄露了上古遗迹坐标而崩溃的帷幕守望者,突然愣住了。他脑海里不再是恐惧和悔恨,而是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的师父第一次带他去那个遗迹,告诉他,守护这个秘密,不是因为害怕它被人发现,而是为了等待一个能真正理解它意义的人出现。
“守护……不是隐藏。”他喃喃自语。
那个因为丈夫藏私房钱而发疯的女人,也停下了撬地砖的手。她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心里想的却是,丈夫藏的那些钱,好像大部分都花在了给她买的那些没用又好看的小礼物上。
“秘密……不全是坏的?”她困惑地问自己。
为首的那名帷幕守望者老者,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在他的“秘密共鸣”中,一个困扰了他万年的念头,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他们守护“平衡”,真的是为了地球吗?还是,只是因为他们害怕“改变”?害怕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他们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我们……一直在害怕。”老者缓缓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那万年不变的古井,第一次起了一丝波澜。他挥了挥手,彻底撤销了笼罩在族人身上的【概念遮蔽】。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秘密的守护者,而成了和城市里所有人一样,学着与自己的秘密共生的普通人。
整座城市的骚乱,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平息了。人们停止了互相指责,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们没有忘记那些被暴露的秘密,但他们似乎学会了如何与这些不完美的真相共存。
张帆走出飞船,看着恢复秩序的城市。他脑海中的《概念药典》,无声地合上了最新的一页。
【病历名称:内在隐私与外在边界的平衡】。
就在这时,那栋一直沉默的裂痕大厦,顶端的“茧”,再次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这一次,从里面传出的,不再是模糊的共鸣,而是一个清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响彻整座城市。
“第一阶段筛选结束。合格者,准许进入‘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