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在一旁看着,倒也不怎么敢说话,只是沉默地叹气,默默观察着现场的情况。
气氛有些一触即发。
现场其他县官虽然没有像雷县令一样抗拒明显,但是每个人几乎都把手里的纸放在身边,也没有回答魏北望任何事情。
魏北望有点没辙了,扭头看向从来都是最信任的裴旭:“裴县令,你以为呢?”
裴旭犹豫了片刻,拱手:“郡守大人,眼下民心初定,大家都还忙着生活,把自己重新喂饱,眼下跟百姓说这件事情,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啊。下官以为,这件事还是应当从长计议。”
魏北望自己心里还犯嘀咕——他向来是没有太多野心的,虽然谈不上清廉,但是也绝对算不得昏聩,老百姓日子过得宽裕的时候他也没少往自己家里捞钱,但是如今困难了,他也不太吝啬从家里拿些钱做善事。
本来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善名也有了,家资也有了,儿女虽然没有大的出息,但是都还算安稳,一切都是稳妥地进行着,怎么偏偏到了这时候出了这种麻烦事情。
他是极其不愿意做这件事情的。
富贵了一辈子的人,是极其爱惜名声的,魏北望没想做圣人,但是也没想过真的做伤天害理的恶人,他希望百姓出门都和和气气叫他一声魏大人,而不是盯着他,就仿佛看到恶鬼似的。关键倘若为了自己的事情做这种事情也就罢了,这显然是为其他人做了嫁衣。
拿自己几十年的善名为别人做了人情,临了落得一身骂名,这换谁都不乐意。
魏北望自己态度都透着摇摆,他手下最亲近的官员便也只是沉默着不出声。
就这样,一场会议不欢而散,并没有什么结果,那些欠条压在桌上,既没有发下去,也没有还回去,就这么搁置着,默不作声。
王婉走在最后,表情带着几分犹豫不定,走出去好远,又回来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字:“奇怪啊?”
周志也落在最后,看着她折返,便跟过去看看情况:“怎么了?”
“他们把佃租收得那么高,真的有人能交得起吗?”
“交不交得起的,他们哪里会管那么多呢?反正就是压在老百姓身上罢了,实在不行,他们就杀人呗,大部分人怕了,总归会老老实实干活的。”
王婉还是觉得不对:“他们怎么可能不管这么多呢?这分明就是他们最在乎的事情了。”
周志望着她,有些疑惑地歪歪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想要从下河郡捞到更多东西,就应该知道细水长流,为什么会忽然竭泽而渔呢?在这个当口上,提出这样一笔根本无法偿还的债务,甚至忽然间开始让百姓打欠条。他们不知道人是可以跑的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周志抱着胳膊,也陷入了思考:“你这么说的确没错,按照以往惯例,遇到灾荒年都是免去一年的田赋,让百姓休养生息的,为什么偏偏是今年忽然变得如此严苛。”
“九成也好,八成也罢,这就不是打算让人好好活的数额。如果一件事情明知道是无法达到的,还要去做,那么其目的很有可能就和表面上不同。”王婉皱眉思考了许久,抬起头望向周志,“君侯,下官想要过江去一趟延州。”
周志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怎么忽然想要去延州?”
“这借据虽然写得很简短,但是格式工整,文辞成熟,朝廷那边能在短期之内拿出这纸借据,下官以为,在北方某些地方,可能早已有过先例。属下想要去延州探访,看看能不能查到这借据背后真实的目的。”
“真实目的?”周志疑惑地歪了歪头,“还能有什么目的。”
王婉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主意,此刻倒也没有明说:“有什么目的的,去对岸研究研究,看看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总比自己一直在这里瞎想好吧。”
周志点点头,忽然用力拍了拍王婉的肩膀:“那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啧。”
“你那个嫌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王婉皱着眉,默默收回自己嫌弃的目光:“君侯,您可以让二娘陪我一道过江去探访一番吗?”您身份尊贵,这种小事就不必亲力亲为了。”
周志有些不服气:“什么事情都不亲力亲为,什么事情都与本侯无关。”
“事情复杂,下官回来自然会和君侯说清楚的。”
当年实习的时候,王婉就不大喜欢和领导一起出差,如今自然也不喜欢周志掺和进自己的社会调研里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周志这次却实在是有点不依不饶,甚至有些执着:“每一次我都只是在最后等着你们把成果交给我,每一次都如此,这样下去不行。”
王婉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弄得有些头疼:“您的意思是?”
“我想通过自己的眼睛,看见你们所看见的人间,百姓如何生存,那些轻飘飘的命令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残害他们的生命……我想通过我自己的双眼看清楚。”
王婉哑然了片刻,心里小声吐槽了一句“忽然弄得那么认真干嘛呀,弄得好像真的要做什么似的”,但是却也没有继续推拒,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周志。
“而且,本侯也想知道,你到底是如何从百姓那里搜集信息的。”周志说完,目光里带着几分诚恳的期待,“所以,一起去延州调查一番吧?”
王婉哑然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君侯,你我二人出行,可不大好弄的啊。”
周志松了一口气,有些高兴地笑了起来:“这个你就不用担忧了,本侯自然有方法。”
王婉与穿着短衫的白午对视良久,后者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小姐,请您上车,少爷已经等着呢。”
周志从马车里探出头:“走不走啊?愣着干嘛?”
“这就是您的方法?”
“对啊,本侯屈尊降贵与你假扮从商的表亲兄妹,白将军和郭将军假扮我们的仆役,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
——哪里无缝啊,就仗着古代没有身份证识别吧。
王婉叹一口气,到底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