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战败的消息尚未传回吴郡,另一场“火”却已先烧了起来。
城西工坊区,浓烟滚滚。不是战火,是愤怒的火焰。
原本为北地供应布匹、漆器、铁器的数十家大型工坊,自贸易断绝后便陆续停工。数以万计的雇工、匠人失去生计,积蓄耗尽,而世家主家承诺的“补偿”迟迟未能足额发放。去岁被高价收购的原料堆在仓库里发霉,借贷的钱庄每日派凶恶的伙计上门催债。
起初只是小规模的聚集讨薪,在有心人的刻意煽动和暗中支持下,不满如同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终于在这一日,当顾家名下最大的一家织坊宣布“永久歇业”,仅以三成工钱打发上千雇工时,火星溅入了油锅。
人群冲垮了坊门,砸烂了织机,将库存的绢帛拖到街上焚烧。火焰引燃了相邻的作坊,哭喊声、怒骂声、打砸声混成一片。维持秩序的郡兵试图弹压,却被红了眼的人群用砖石、木棍赶跑。骚乱迅速蔓延,小半个城西陷入混乱。
“主公!工坊区暴动,乱民已冲垮三道街栅,正向城东蔓延!”张昭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孙权府邸正堂,老脸煞白,官帽歪斜,“顾家、朱家、陆家都派人来求援,言家宅被围,请主公速发兵镇压!”
孙权坐在主位,面前摊着的是鲁肃从前线发回的、关于北地楼船威力与战事不利的密报初稿。他还没从水战失利的震骇中完全回过神来,后院又起大火。内外交攻,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镇压?”孙权喃喃重复,碧眼中血丝密布,“拿什么镇压?精锐都在合肥、濡须口!城里的郡兵,压得住数万饿红了眼的乱民?”
“可若不镇压,任其蔓延,吴郡必乱啊!”张昭急得跺脚。
“子布!”鲁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也是刚赶回,战袍未换,脸颊还有被江风吹出的皴裂,眼神却比孙权要镇定得多,“此时镇压,便是将数万乱民彻底推向对立面,正中北地下怀!周子宁为何断我贸易?为何在此时煽动工坊雇工?就是要让我们内部生乱,无力外顾!”
孙权猛地抬头:“子敬,前线……”
鲁肃沉重地点头,将一份更详细的战报双手呈上:“水师……败了。损失战船逾百,士卒伤亡不下五千。楼船……不可力敌。长江水道,已非我可控。”
尽管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确认,孙权仍是浑身一颤,险些从座上滑下。他扶住案几,指尖捏得发白,死死盯着鲁肃:“可有转圜之机?”
鲁肃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水上硬拼,已无胜算。眼下唯有两条路:一,倾尽江东之力,陆上死守,同时加速与山越和谈,征调山兵,并全力发展海贸,以空间换时间;二……”他顿了顿,声音艰涩,“二,接受北地条件,上表称臣,换取喘息之机,徐图后举。”
“称臣?”孙权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站起,“父兄基业,要我拱手称臣?”
“主公!”顾雍、陆康、朱桓等世家家主此刻也顾不上礼仪,联袂闯入,个个衣衫不整,面带惊惶,“乱民已烧到三家在城东的别院库房!再不派兵,百年积蓄毁于一旦啊!”
“派兵?兵从何来?”孙权猛地转身,碧眼中怒火与绝望交织,“你们的私兵呢?你们供养的门客呢?平日里兼并土地、垄断盐铁时何其威风,如今乱民当前,倒要我来派兵?”
顾雍等人被噎得面色通红,陆康颤声道:“主公,此事皆因北地断绝贸易而起,若非如此,工坊何至于停工,雇工何至于作乱?当务之急,是尽快与北地达成和议,恢复通商,方能平息民怨啊!”
“和议?”孙权冷笑,“北地要的是我称臣纳贡,送质开港!这样的和议,你们答应吗?”
堂内瞬间死寂。世家家主们面面相觑,称臣纳贡损的是孙权威望,但送质开港、关税由北地核定,损害的却是他们切身的、垄断性的商业利益!
鲁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一片冰凉。外敌当前,内乱蜂起,而统治核心却还在为各自利益争执不休。他想起了周瑜临终前的叹息:“江东之弊,在人心不齐。北地之强,在上下同欲。”
就在这时,又一骑快马冲到府前,使者滚鞍下马,几乎是爬进正堂,声音带着哭腔:“主公!濡须口急报!文聘水师已突破水道,前锋战船出现在芜湖江面!陆伯言将军勉力抵挡,然、然兵力悬殊,请求支援!”
芜湖,已近吴郡门户。
最后的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孙权缓缓坐回榻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环视堂下或惊惶、或绝望、或算计的众臣,目光最后落在鲁肃脸上。
“子敬,”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再给诸葛瑾去信。告诉他……底线可再议。但称臣……绝无可能。岁贡可增,开港……亦可谈,但关税须共定。质子……容我再思。”
这已是近乎哀求的让步。
鲁肃深深一揖:“臣……即刻去办。”
他知道,这封信即便能突破北地封锁送到诸葛瑾手中,也改变不了什么。周晏和曹操要的,从来就不是这点讨价还价。
但他们已别无选择。
堂外,城西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哭喊声顺风隐约传来。而更远的东方江面上,北地的楼船,正踏破夜色,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