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深秋,河北某地的乡村,丰收的季节。
张大力站在自家五层小楼的阳台上,双手扶着冰凉的不锈钢栏杆,目光落在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一辆三轮车慢悠悠驶过,卷起一阵灰雾,又缓缓沉落。
楼下几个妇女抱着孩子路过,一边拍打孩子背上的尘土,一边压低声音说笑。他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却总觉得是在笑他——笑他六十岁了,住着全村最高的楼,白瓷砖贴得锃亮,太阳能热水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屋里却空荡荡的,连个女声都没有。更糟的是,他养了三个光棍儿子。
张三三十二岁,沉默寡言,手指粗大如铁钳,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是早年在砖窑搬坯留下的印记;
张四三十岁,脾气暴躁,喝两口二锅头就骂娘,村里姑娘见他就绕道走,连狗都冲他狂吠;
张五二十八岁,瘦弱腼腆,身高不足一米六,说话结巴,连和女人对视都不敢,一紧张就搓衣角,搓得指腹发红。
他们都没上过几天学。张三读到小学三年级辍学,帮父亲拉煤;张四念完一年级就逃学,整天在河沟里摸鱼;张五倒是聪明,可十岁那年高烧不退,落下后遗症,脑子转得慢,话也说不利索。张大力曾咬牙送他去镇上复读,可老师摇头:“这孩子,心窍没开,强塞没用。”
早年张大力在工地上扛水泥、绑钢筋,日晒雨淋三十年,挣了点血汗钱。他不信命,只信“房子高,媳妇好找”。于是,他砸锅卖铁,借遍亲戚,硬是在老宅原址上盖起一栋五层小楼。一楼客厅铺大理石,二楼三楼做婚房,四楼放杂物,五楼设神龛——供着关公、观音、土地公,香火不断。
可现实狠狠打了他的脸。
楼房盖好了,媒婆却越来越少。有人直言:“你家儿子,一个哑巴,一个酒鬼,一个痨病鬼,谁敢嫁?彩礼再高,也怕守寡!”
张大力不信邪,托人放出话:“只要姑娘肯进门,彩礼二十万,房子写她名!”
可没人应。连邻村离异带娃的女人,听说是他家,也摇头:“命硬克妻,不敢沾。”
更糟的是,这几年房地产不景气,工地活越来越少。三个儿子想去厂里打工,人家一看学历——小学没毕业,直接摆手:“我们最低要初中,会看图纸。”
一家人闲在家里,坐吃山空。张大力翻出压箱底的存折,余额只剩三万七。那是他二十年捡破烂、三十年干苦力攒下的全部家当,每一分都带着汗味和铁锈味。
“不行,得回京城。”他咬牙说,“城里废品多,一天能挣百八十块。”
于是,父子四人又背起蛇皮袋,挤上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临行前夜,张大力跪在五楼神龛前,磕了三个响头:“关老爷,观音娘娘,保佑我儿娶上媳妇,张家不断香火。”
火车哐当哐当,穿过黑夜。三个儿子挤在硬座上打盹,张大力睁着眼,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火。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进京,背着一床棉被,怀里揣着母亲给的两个煮鸡蛋。那时他想,只要肯干,就有活路。如今,活路还在,可香火快断了。
在丰台一个废弃建材市场旁,他们租了间十平米的铁皮屋,月租三百。屋顶是石棉瓦,夏天烫得能煎蛋,冬天漏风如筛子。屋里一张上下铺,一口铁锅,一个塑料桶当厕所。白天,他们翻垃圾桶、收废纸板、拆旧家电;晚上,睡在漏风的床上,听着远处火车的轰鸣,像大地沉重的叹息。
张大力常梦见老家那栋五层楼——灯火通明,儿孙满堂。张三抱着儿子教他喊“爷爷”,张四搂着媳妇在院里晒太阳,张五牵着女儿的手去上学。梦里,连院子里的树都开花了,粉白一片,香气扑鼻。
可醒来,只有铁皮屋顶滴答漏水的声音,混着儿子们粗重的鼾声。
他开始疑神疑鬼。
邻居多看他们一眼,他觉得是在嘲笑:“看,老张家四个光棍,住铁皮屋还装体面”;
城管驱赶他们,他觉得是故意针对:“别人收废品不管,偏赶我们”;
连儿子们咳嗽一声,他都怀疑是不是得了绝症——肺痨、尘肺、癌症,一个个名字在他脑子里打转。
我究竟错在哪里呢? 他仰头望着漆黑深邃的夜空,嘴唇轻启,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呢喃声,仿佛被砂纸磨砺过一般。他的眼神迷茫而痛苦,似乎想要从这片无尽的黑暗中找到答案。
多年来,他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艰辛与困苦,辛勤劳作,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他坚守道德底线,从不偷窃抢掠,更不曾亏欠任何人一文钱财。然而,命运为何如此不公,竟然连给他一个妻子都吝啬至此?
张家已经连续三代都是独苗,如果到了他这里就断绝香火,那他岂不是成了家族的罪人?想到此处,一股绝望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丝毫回应。唯有凛冽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无情地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狂风卷起满地的塑料袋,它们宛如一群孤独无助的幽灵,在清冷的月色下漫无目的地游荡。
寂寥的夜晚,他心情沉重地翻开了从故乡带来的那本古老黄历。岁月的痕迹早已将纸张染成淡黄色,但上面仍保留着父亲当年用毛笔写下的一行细小字迹:张氏祖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行字,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袭来,眼眶瞬间湿润。原来,这些年以来,他一心只想着盖房子、赚钱娶媳妇,却渐渐遗忘了老祖宗留下的教诲——这两个字。
如今幡然醒悟,是否为时已晚?
他望向熟睡的儿子们——张三蜷缩如虾,张四鼾声如雷,张五眉头紧锁,仿佛梦里也在躲人。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柔地将被子一角拉起,然后慢慢地盖到他们身上,仿佛生怕自己的举动会惊扰到一场美好的梦境。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关爱和呵护,就像是对待一件珍贵无比、极易破碎的宝物一样。
窗外,夜幕笼罩着整个北京城,漆黑一片,不见一丝星光。然而,与这无尽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他那颗比夜色更为深沉幽暗的心。此刻,他心中正涌动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同一团浓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