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城的轮廓在地平线上生长，并非向上，而是向下。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天际线，没有高耸的塔楼与尖顶。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的、仿佛被巨神之锤反复夯砸过的暗红色高原。
高原边缘陡峭如刀削，岩壁上开凿出螺旋向下的巨大阶梯与升降平台。
城市的主体建筑——如果那些蜂巢般的洞窟、嵌在岩层中的金属堡垒、以及用粗大铆钉固定着的悬空平台能被称为“建筑”的话——大多向下延伸，深入高原边缘。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种混乱与秩序并存的矛盾气息。
空气中飘荡着铁锈、熔岩硫磺、劣质香料、牲畜粪便以及某种更难以名状的、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甜腻腐败气味混合而成的怪味。
但与此相对的，是异常清晰、严格划分的交通流线：步行道、驮兽道、小型载具道被不同颜色的荧光矿石标记在岩地上，所有进入者都自觉地分流而行，没有任何拥堵或争执。
“这就是契约城？”莉娅娜手搭凉棚，碧绿眼眸里满是惊奇，“看着像个被挖空了的蚂蚁山！”
艾拉翻动着在最后一个补给点购买的手绘简图——那图粗糙得仿佛出自醉汉之手，但至少标明了几个主要入口。
“‘黑铁大门’，唯一对外来者开放的正式入口。其余通道据说需要内部许可或特殊契约。”她指向高原东侧一个尤其宽阔的、被巨大齿轮结构控制的闸口。
闸口上方，用大陆通用语、矮人符文和某种扭曲的象形文字刻着同一句话：
“入此门者，弃绝私斗。违者，归于深渊。”
每个字都浸透着暗红色的、仿佛永不干涸的某种颜料，在午后阳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瑟琳娜悬浮在空中，冰铠尾鳍轻轻摆动，带起细微的寒雾。
她完美拟态出的上半身微微前倾，银白长发随风轻扬，碧蓝眼眸好奇地打量着那庞杂的色彩与流动的人群。
“好多……不一样的生灵。”她轻声说。
确实，通往闸口的道路上，队伍混杂得超乎想象：裹着厚重毛皮的北地商人、皮肤呈暗绿色的沼泽住民、蒙着面纱只露出锐利眼眸的沙漠旅者、甚至还有几头明显经过驯化的、披着简陋鞍具的蜥蜴状生物，背上驮着散发奥术波动的货物。
莎娜走在队伍稍后的位置，她的紫罗兰色眼眸低垂，并未去看那奇异的城市轮廓，而是盯着手中一个巴掌大的水晶罗盘。
罗盘的指针在疯狂旋转，表面的符文闪烁着紊乱的光。
“魔力场混乱……规则被复数扭曲、叠加、人为固化……”她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这里是个巨大的、不稳定的奥术污染源。所有魔法效应都沾染了……贪婪和混乱的气息。”
她甚至没有用“令人作呕”这个词，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已经说明了一切。
作为奥术联邦培育出的顶尖法师，她所受的教育让她本能地排斥这种毫无严谨性、纯粹由欲望和野蛮规则堆砌起来的“魔法环境”。
这样的环境，对构建奥术施法很不友好，虽然对莎娜她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但她很不喜欢。
灰烬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灰色斗篷裹紧全身，只露出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扫过闸口，扫过那些维持秩序的、穿着统一暗褐色皮甲、面无表情的守卫。
守卫的武器是制式的长戟，戟刃上流动着淡淡的魔力光泽——那是“结界”的延伸触角。
他的复仇斗气在体内无声流转，更加冰冷，更加内敛，仿佛在适应这片土地上弥漫的、与荒野截然不同的“秩序的压力”。
他注意到，人群中偶尔能看到穿着朴素白袍、袖口绣着细微金边的人影，他们行动低调，却总有一些人或敬畏或忌惮地为他们让路。
是圣光教国的人。
灰烬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但胸腔内的火焰，似乎找到了第一个可供观察的、模糊的燃料形状。
晨隆走在最前面，内核精灵形态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有些过于平静的普通人类青年。
他的感知早已如同无形的大网撒开。
他“听”到了闸口处守卫与入城者的简短对话，看到了他们检查某种金属铭牌，感应到了笼罩整个高原区域的、庞大而晦暗的意志场——那并非某个单一的意识，更像是无数细碎规则的聚合体，带着游戏般的恶意与冰冷的公平。
排队的人流缓慢向前移动。
轮到他们时，一名守卫上前，他的眼神在扫过瑟琳娜时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恢复平静。“入城目的？停留时间？有无担保契约或引荐者？”
“旅行，寻物，时间不定，无担保。”晨隆回答得简单。
守卫点了点头，这似乎是标准答案之一。
“第一次来？需要基础契约铭牌，每个十枚标准金币，或等值物品抵押。铭牌即是身份，也是‘规则保护’凭证。丢失或损坏，保护失效，后果自负。”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城内禁止一切形式的私斗、偷窃、欺诈受规则保护的交易。违反者，由‘深渊’处置。有疑问？”
“没有。”晨隆弹指，数十枚从海神事件后兑换的金币准确落入守卫手中的皮袋。
守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从身后的金属箱中取出五块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暗灰色金属片。
他用一根顶端镶嵌着紫色水晶的短杖在每个金属片上一点，金属片表面便浮现出细微的、不断变幻的复杂纹路，像是活着的烙印。
“滴血，或注入一丝稳定的魔力、斗气印记。铭牌会与你们绑定。在城内大部分区域，它是通行证，也是警报器——当你遭遇规则内允许的‘挑战’，如决斗契约、商业仲裁申请时，它会发烫提醒。”
莉娅娜率先接过，尽管可以使用斗气，但她还是喜欢在指尖逼出一滴血珠抹上。
铭牌微光一闪，纹路稳定下来，中心浮现出一个极简的剑与盾交叉的图案。
其他人也依言照做。
莎娜注入的是精纯的奥术魔力，铭牌浮现出法典图案；艾拉是温和的精神力，浮现书卷图案；瑟琳娜有些茫然，在晨隆的眼神示意下，她用一丝微弱的水元素亲和力触碰，铭牌浮现出浪花图案；灰烬注入了一丝冰冷的复仇斗气，铭牌浮现出……一个简化的、燃烧着的灰色火焰图案，这图案让守卫再次多看了他一眼。
轮到晨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铭牌表面。
铭牌没有丝毫光芒或图案变化，但守卫手中的紫色水晶短杖却猛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守卫皱了下眉，检查短杖，发现并无异常，只当是设备瞬间波动，将铭牌递给晨隆。
晨隆接过，铭牌在他手中，表面纹路看似静止，但若用神性视角观察，会发现那些纹路正在以无法理解的复杂方式缓缓“呼吸”，与整个契约城的规则场进行着超乎寻常的深度同步。
“进去吧。记住规则。”守卫侧身让开通道。
走过厚重的闸门，内部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宽阔的隧道。
岩壁被挖掘得相对平整，镶嵌着散发稳定白光的晶石。
两侧开始出现简陋的店铺和摊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工具敲打声混杂着涌入耳中。
他们正式踏入了契约城——这座建立在古老迷宫之上、由欲望、交易与冰冷规则构筑的熔炉。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闸门上方某个隐蔽的观察孔后，一双不属于人类、瞳孔呈现熔金竖瞳的眼睛，刚刚收回了目光。
眼睛的主人低声自语，声音带着硫磺的气息：“有趣的组合……精灵的气息，完美的人鱼拟态，奥术联邦的臭味，还有那……冰冷的、带着死亡回响的斗气。最前面那个……有点看不透。报告给‘千面’大人，也许，‘游戏’会有新棋子了。”
隧道尽头，光线骤然变化。
他们走出了隧道口，站在一个巨大的、环形多层阶梯的边缘。
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地下空间。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是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超级山体。
空间呈不规则的桶状，直径恐怕有数百米，深度更是一眼难以望到底部蒸腾的雾气和隐约的红光。
岩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洞窟、平台、栈道、悬梯，如同蜂巢。
无数光点在其中移动，那是人群、载具、乃至飞行的坐骑。
空间的中央，从顶部垂落下数十条粗大无比的金属锁链，锁链上悬挂着层层叠叠的平台建筑，这些平台之间由索桥、滑轨或魔法光梯连接。
最下方深处，可见翻滚的暗红色熔岩湖，为整个空间提供着基础的光和热，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也源于此。
而在所有建筑、平台、锁链之上，在岩壁的最高处，用某种发光的荧光涂料，书写着比城门处更加巨大、更加触目惊心的规则文字，覆盖了几乎三分之一的环形岩壁：
“此地万物皆可交易，唯生命与契约不可亵渎。”
“深渊注视每一场公平的游戏，唾弃所有愚蠢的背叛。”
一种宏大、混乱、却又被无形铁腕死死扼住脖颈的奇异秩序感，扑面而来。
莉娅娜吹了声口哨：“哇哦。”
艾拉轻声叹息：“真是……不可思议的造物。”
莎娜的眉头皱得更紧，她看着手中的水晶罗盘已经彻底失灵，指针疯狂抖动后，无力地垂下。
瑟琳娜微微张开嘴，海洋深处的瑰丽也未曾给她如此错乱而庞杂的视觉冲击。
灰烬的手，无声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剑剑柄。
这里，比他想象的更大，更复杂，也更……令人烦躁。
晨隆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发光的规则文字，扫过层层叠叠的混乱建筑，最后投向下方最深处的熔岩红光，以及那红光之后、仿佛连他的感知都能吞噬的、更深沉的黑暗。
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好了，”他转身，对同伴们说道，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找地方落脚，然后……让我们看看，这地方到底卖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岩壁上某个正在闪烁的、由光影构成的巨大告示，上面用花体字写着：
【三日后·中央悬链平台·午夜】
【“失落星图”拍卖会——内含前往传说之地的可能路径】
【主办：千面商会 · 担保：深渊公证】
不错，有趣的事情，似乎已经向他们发出了第一张邀请函。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斜上方某个悬挂平台的阴影里，一个浑身覆盖着浓密暗红色毛发、有着狼耳和粗壮狼尾的魁梧身影，正一边用巨大的手掌摩挲着下巴，一边盯着刚入城的这支奇特队伍，尤其是莉娅娜腰间的长剑和矫健的身姿，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
“新来的硬茬子？”他瓮声瓮气地对身边的同伴——一个正用精密工具调整着肩上某种复杂金属管状物的小个子矮人说，“你看那个女骑士，步伐稳得跟生了根似的，有点意思。”
矮人头也不抬，布满油污的手指灵巧地转动着扳手：“铜须家的新货今晚测试，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帮忙搬燃料。还是说，”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双被护目镜遮住、但镜片后闪烁精光的眼睛，“你又想找新沙包了，‘血爪’？”
被称为“血爪”的兽人哈哈一笑，浓密的鬃毛随着笑声抖动：“沙包？加尔鲁我只找够分量的对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正在阶梯上寻找落脚点的晨隆一行人，“不过……先看看他们能在这口大锅里扑腾出什么水花吧。契约城，可不是光有点力气就能玩转的地方。”
他肩上的金属管状物，在熔岩的红光映照下，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矮人科技造物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