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嬴政处理完军报,想起已有月余未曾去雍城探望母后赵姬,便吩咐备车,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轻车简从往雍城方向去。
车驾驶入雍城宫苑时,夕阳正斜斜地落在朱红宫墙上,将飞檐上的铜铃染成金红色。
嬴政踏着石板路往里走,远远就听见椒房殿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清脆得有些突兀——
后宫之中,除了他幼时,从未有过这般稚嫩的声音。
他脚步微顿,示意侍卫在外等候,独自推开了椒房殿的侧门。
殿内暖意融融,赵姬正斜倚在软榻上,脸色看着比往常红润些。
而在她脚边,两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正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追逐打闹,那身影转过身来,正是长信侯嫪毐。
嫪毐见嬴政进来,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又堆起恭敬的神色,躬身行礼:
“臣参见大王。”
那两个孩童被这声“大王”吓得一哆嗦,躲到嫪毐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
他们眉眼间竟与嫪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挺直的鼻梁,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嬴政的目光落在孩童身上,又缓缓移向赵姬。
太后的手紧紧攥着榻上的锦被,指节泛白,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
嬴政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目光却在两个孩子身上打了个转。
嫪毐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孩童身前,脸上堆着笑:
“回大王,这是臣的两个侄子,乡下长大的,没见过世面,今日特地带进宫来,给太后解解闷。”
嬴政没看他,视线越过他,望向软榻上的赵姬,语气轻缓:
“母后,是这样么?”
赵姬被他看得心头一紧,喉结动了动,才勉强挤出声音:
“是,是……是的,哀家近日闷得慌,嫪毐便将侄子带来了,孩子们……
孩子们天真,倒也有趣。”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锦被,声音发颤。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
椒房殿的陈设与往日无异,只是西角的珠帘似乎比往常垂得更密了些,帘幕晃动间,隐约有金属的冷光一闪而过——
那不是装饰用的铜环,倒像是刀刃反射的光。
他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帘后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方才进门时只觉殿内静得有些反常,此刻才明白,那些侍卫、宫女都被支开了,留下的,是嫪毐的心腹。
这两个孩子,哪是什么侄子?
看赵姬那紧张模样,看嫪毐这护犊子的姿态,再联想到近日常有朝臣暗奏嫪毐“权倾后宫,逾制用度”……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但他脸上丝毫未露,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嘴角,目光落在孩童身上,语气温和:
“既是长信侯的侄子,便是客。”
“只是宫规森严,小孩子家顽皮,可要照看好了,莫要冲撞了母后。”
嫪毐没想到嬴政竟如此平静,愣了一下才连忙应道:
“臣遵旨!臣定会看好他们,绝不敢惊扰太后。”
他松了口气,后背却也湿了一片——方才嬴政那平静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让他浑身发寒。
嬴政不再多言,甚至没再多看赵姬一眼,只微微颔首:
“母后好生歇息,儿臣还有政务在身,先行回宫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脚步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探母离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早已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踏出椒房殿的那一刻,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如芒在背,那是帘后之人的注视,带着杀意。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径直穿过宫苑的回廊,直到走出雍城宫门,坐上等候在外的马车,才猛地攥住了车壁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驾!快!回咸阳宫!”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马车夫从未见大王如此急切,不敢怠慢,扬鞭催马,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朝着咸阳的方向疾驰。
车窗外,暮色渐浓,雍城的宫墙越来越远,可嬴政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椒房殿里那两个孩童的脸,是赵姬躲闪的眼神,是嫪毐紧绷的背影,更是那珠帘后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
而嫪毐,竟敢在他母亲的宫中藏刀,敢在他面前演这样一场戏。
好一个长信侯!
好一个赵姬!
嬴政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方才在殿内,他每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
他不能拆穿,不能发作——
一旦撕破脸,帘后的刀就会立刻刺过来,嫪毐在雍城经营多年,党羽遍布,今日他只带了两名侍卫,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惜命?
不,他不是惜命,是不能死在这里。
大秦的铁骑还未踏遍六国,他的天子剑还未铸成,怎么能栽在一个假宦官手里?
马车驶入咸阳地界时,天边已升起疏星。
嬴政睁开眼,眼中的惊悸已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传李斯、王翦、蒙恬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他掀开车帘,对等候在宫门外的侍卫厉声道。
夜色如墨,笼罩着咸阳宫。
一场风暴,正在这位年轻君王的心中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看似平静的雍城后宫,和那两个不该存在的孩童。
雍城椒房殿的烛火摇曳,将人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嬴政离去后,嫪毐紧绷的脊背骤然垮塌,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两个孩子被他的样子吓到,躲在赵姬怀里啜泣。
嫪毐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不对!”
嫪毐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神里的侥幸被惊恐取代,“大王他发现了!”
“他一定发现了!”
赵姬抱着孩子,手还在发抖:
“你……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说才不对!”
嫪毐声音发颤,来回踱步,“他看那两个孩子的眼神,看我的眼神,太平静了,静得像结冰的河面!”
“寻常人见了这光景,要么发怒,要么追问,可他呢?”
“他只淡淡说了句‘照看好’,转身就走——
那是心里有数了,在憋着劲儿!”
他猛地停在赵姬面前,脸色狰狞:
“他回去之后,必定会查!”
“查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查我与你的私情,查我这些年仗着你的势做的事!”
“等他查清楚,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赵姬被他说得浑身发冷,抱着孩子的手更紧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
嫪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了——
召集门客,杀了嬴政!”
“你说什么?!”
赵姬猛地抬头,脸色惨白,“杀了他?他可是……
他可是哀家的儿子!”
“他不死,我们都得死!”
嫪毐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太后忘了?”
“当年吕不韦把我送进宫,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
“这两个孩子,更是戳破不得的祸根!”
“嬴政是什么性子?”
“灭韩国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能容下我们这等背叛?”
“等他动手,不仅我们要死,这两个孩子……”
他的话没说完,却像冰锥刺进赵姬心里。
她看着怀里两个懵懂的孩子,又想起嬴政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浑身一颤。
“可……可我们怎么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