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王旗!”
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二十九名白马义从的耳中炸响。
没有丝毫的迟疑,甚至没有一个瞬间的思考。那是一种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吼!”
二十九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喉咙深处迸发,汇成一股雄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这声音不是为了威慑敌人,而是为了撕开自己胸腔里那名为“恐惧”的枷锁,将所有的理智、怯懦、对生的眷恋,尽数付之一炬,只留下最纯粹、最原始的杀意。
战马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
那三十匹通体雪白的坐骑,仿佛在同一瞬间被注入了烈酒与狂血,四蹄猛地刨开冻土,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嘶鸣。它们不再是凡间的牲畜,而是化作了三十道从地狱冲出的、追魂夺魄的白色魅影。
冲锋,开始了。
世界,在林渊的眼中瞬间被拉长、扭曲,最终收束成一条狭窄的、通往毁灭的隧道。隧道尽头,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面在无数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妖异的杏黄色大旗。
风,变成了固态。它不再是吹拂,而是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地撞在脸上、身上,挤压着胸腔里的每一丝空气,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大地的震动愈发剧烈,不再是远方传来的沉闷轰鸣,而是身下这片土地最直接的哀嚎。无数碎石和泥块被马蹄卷起,噼啪作响地抽打在盔甲上,又被狂乱的速度甩向身后。
小六子紧紧跟在林渊的右后方,这是冲锋阵型中最危险、也最需要信任的位置。他死死地咬着牙,牙根都感到了酸麻。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血液冲上头顶,让他的视野边缘泛起了一阵阵的血红色。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
当林渊喊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只知道,前面那个背影,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道理。那个背影冲向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这就是白马义从。
这就是林渊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属于他一人的,疯子。
他们像一柄烧红的烙铁,义无反顾地,刺向了那片由十万大军组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冷钢铁。
距离在飞速拉近。
三百丈。
二百丈。
他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满清大军侧翼的景象。无数的包衣阿哈(家奴)和汉军旗的辅兵,正驱赶着牛马,将一车车的滚木礌石、一捆捆的狼烟火箭,运往前线。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疲惫,像一群被驱使的工蚁,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工作。
没有人注意到这支从黑暗中突然杀出的骑兵。
在整个庞大如山岳的战场上,三十骑,实在太渺小了。他们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夜风,一阵微不足道的尘土,从这些辅兵的视野死角里,一掠而过。
林渊的目光,冷静得不带一丝温度。他的大脑,此刻变成了一台运转到极致的精密仪器。风速、马速、距离、敌人的巡逻路线、地形的每一处微小起伏……所有信息在他脑中交汇、计算,最终凝结成一道道最简洁的指令,通过身体的细微动作,传递给身后的整支队伍。
向左,偏三尺,避开那队刚刚换防的牛录哨骑。
加速,抢在前方那支运粮队拐过山坳前,切入他们留下的视觉盲区。
伏低,利用那片被炮火轰出的洼地,将整个队伍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
他们的行进路线,如同一条在激流中穿行的游鱼,诡异、刁钻,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三十匹马的马蹄声,被他们巧妙地融入了战场那永不停歇的巨大噪音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一名满脸胡茬的老兵,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兴奋。他叫王麻子,是第一批跟随林渊的老锦衣卫之一。他杀过人,放过火,也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直到他遇到了林渊。
直到他穿上这身白甲,跨上这匹白马。
他才明白,原来人,可以换一种活法。
斩王旗!
他做梦都不敢想这三个字。这是评书里才会有的桥段,是说给那些没上过战场的雏儿听的鬼话。可现在,他正在做。跟着那个神一样的男人,去做这件足以吹嘘一辈子的、不,是足以让他的牌位在祠堂里都高人一等的惊天大事。
值了。
他娘的,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也值了!
一股热流从丹田涌起,瞬间冲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中的恐惧。他握着马槊的手,更紧了。
一百丈!
他们已经冲破了清军最外围的辅助区域,一头扎进了真正的八旗兵营盘之中。
巨大的营帐如同怪兽般矗立在黑暗里,无数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照出一张张轮廓分明的、属于满洲士卒的脸。他们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低声交谈,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望着山海关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对战争的习以为常和对杀戮的渴望。
那面巨大的杏黄色王旗,就在前方,不足五十丈!
旗帜下,是一座比周围所有营帐都要大上数倍的、戒备森严的中军宝帐。无数顶盔掼甲的亲兵,手持利刃,如同一尊尊雕塑,将其拱卫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里!
林渊的瞳孔,猛地一缩。
也就在这一刻,他们被发现了。
一名恰好走出营帐准备小解的八旗军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经意地一瞥。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三十道白色的鬼影,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营帐间的缝隙里,如幽灵般穿行而来。他们的目标,赫然正是自己身后,那至高无上的,摄政王的王帐!
“敌……”
他的嘴巴刚刚张开,一个“袭”字还没来得及吼出喉咙。
“噗!”
一支羽箭,比他的声音更快,更准。
箭矢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射来,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喉咙,将他后半个字永远地堵死在了气管里。他捂着脖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轰然倒地。
是小六子。
他在高速冲锋的马背上,完成了这必杀的一箭。
但,已经晚了。
那一声短促的、被掐断的呼喊,虽然微弱,却足以惊动这片区域里那些警觉性极高的八旗精锐。
“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撕裂了营盘上空短暂的宁静。
“有刺客!保护王帐!”
“敌袭!”
无数的八旗兵,从睡梦中,从营帐里,从篝火旁,猛地惊醒。他们起初是茫然,是混乱,但当他们看清那三十骑白马的目标时,所有的茫然都化作了滔天的震怒与不敢置信的荒谬。
疯子!
这群南蛮子是疯了吗?
就凭三十个人,也敢冲击我大清八旗的军阵核心?
离王帐最近的一支牛录(连队)反应最快,大约百余名八旗马甲(骑兵)甚至来不及集结成完整的阵型,便怒吼着,各自为战地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企图用人数将这支胆大包天的骑兵彻底淹没。
“找死!”一名满洲佐领(营长)脸上带着狰狞的狂笑,他看清了这支骑兵的装备,虽然精良,但人数实在太可笑了。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一马当先,手中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对准了为首的那名白甲将领,也就是林渊,狠狠砸下。
他要用最残暴的方式,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子,连人带马,砸成一滩肉泥!
然而,他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就在狼牙棒即将落下的瞬间,林渊的身影,在马背上做出了一个常人根本无法完成的、近乎扭曲的闪避动作。他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般,贴着马背的另一侧滑了出去,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而他的刀,却出鞘了。
一道冰冷的、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寒芒,自下而上,一闪而过。
那名佐领脸上的狂笑,凝固了。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刀的,只觉得脖子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便从身下传来,将他整个人都掀飞了出去。
在半空中,他看到了自己那匹正在疯狂喷血的战马,看到了自己那具没有了头颅的身体,还看到了那柄插在他胸口的、属于他自己的狼牙棒。
这是他留存于世的最后一个念头。
林渊一刀,人马俱碎!
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看那名佐领一眼。他的绣春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甩掉刀锋上的血珠,随即如毒蛇般再次探出。
“噗!噗!噗!”
刀光连闪,三名冲到近前的八旗兵应声落马。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得像是在宰杀三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二十九骑,也与蜂拥而来的敌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杀!”
白马义从,没有多余的战吼,只有一个字。
他们没有散开,依旧保持着那势不可挡的锥形冲锋阵。林渊就是那最锋利的矛尖,而他们,则是矛尖后最坚实的矛身。
马槊突刺,长刀劈砍。
他们的动作,没有丝毫花哨,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
一名八旗兵挥刀砍向一名白马义从的脖颈,却被对方用手臂硬生生格开,紧接着,那名白马义从的另一只手,已经将一柄短匕,送进了他的心窝。以伤换命,毫不犹豫。
另一名白马义从的战马被绊倒,他在落地的瞬间,顺势一个翻滚,手中的长刀已经划开了两匹敌方战马的马腹。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不计代价的凿穿!
短短十数息的交锋,上百名八旗兵组成的包围圈,竟然被这三十骑,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白色的洪流,踏着敌人的尸体和鲜血,没有丝毫停滞,继续向着那面杏黄色的王旗,疯狂突进!
残存的八旗兵,看着满地的同伴尸首,看着那三十道绝尘而去的白色背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这……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然而,林渊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
因为,就在他们凿穿这第一道防线的同时,从那座中军王帐前,缓缓驶出了另一队骑兵。
他们的人数不多,同样只有三十骑左右。
但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周围所有混乱的、喧嚣的八旗兵,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仿佛见到了真正的神明。
他们身披双层重甲,连战马都覆盖着厚重的马铠,只露出四蹄和眼睛。他们手中握着的,不是寻常的马刀或长矛,而是一种更为沉重、更为狰狞的特制斩马刀。
他们的脸上,罩着冰冷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双不含任何感情的、漠然的眼睛。
那是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眼神。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亲卫,从八旗精锐中百里挑一,以一当百的真正王牌——巴牙喇(护军)!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怒吼,只是沉默地列成一道横向的、密不透风的钢铁阵线,如同一堵绝望之墙,挡在了林渊和那面王旗之间。
林渊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最硬的骨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