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制片厂的改造遇到了第一个难题——它被列入了“历史保护建筑”名录。
那天下午,陆云正和建筑师讨论摄影棚的加固方案,规划局的人来了。带队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姓赵,说话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陆总,这地方是五十年代的工业遗存,外立面不能动,内部结构改动要报批,门窗样式要保留原貌。”
陆云看着手里的改造图纸:“赵处,我们只是想修复,让它重新运转起来。”
“修复可以,但得按文物修复的标准来。”赵处推了推眼镜,“而且您这计划里要增建一栋两层小楼做后期中心?这恐怕不行,影响整体风貌。”
送走规划局的人,建筑师苦笑:“陆总,要是按这个标准,预算得翻倍,工期至少延长半年。”
陆云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点了支烟——他戒烟很多年了,最近压力大又抽了起来。晚云工坊,这个名字他想了很久。晚是林晚的晚,云是他的云。他想把这个地方建成一个纪念,纪念母亲,也纪念父亲那代电影人的理想。
但现在,理想卡在了规划条文里。
手机响了,是徐情。“晚上能早点回吗?念念有点事想跟你谈。”
“行,我这边处理完就回。”
回到家已经八点多。念念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几本心理学的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她最近作为《愈合》的青少年顾问,跟着徐情去了几次片场,见了那些遭受过网络暴力的孩子。
“爸,”念念抬头,眼睛红肿,“我今天在片场,听一个姐姐讲了她的故事...我受不了了。”
陆云坐下:“怎么了?”
“那个姐姐叫小雨,十五岁,因为长得胖,被同学拍了视频发到网上,配文是‘肥猪的日常’。视频火了,几万条评论都在骂她。”念念的声音发颤,“她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被抢救回来。现在她手腕上全是疤,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
徐情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热牛奶放在念念面前:“这些故事确实很沉重,但念念,这就是妈妈拍这部电影的原因——把伤口暴露出来,才能消毒、缝合。”
“可是妈,光是暴露有用吗?”念念激动起来,“那些骂人的人,他们会看这种电影吗?看了会改吗?”
这个问题,陆云也想过。他摸摸女儿的头:“至少,能让更多像小雨一样的人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承受。也能让一些旁观者意识到,自己的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念念沉默了一会儿,翻开笔记本:“我今天写了个东西,你们看看。”
是一篇短文,题目叫《回声》。写的是一个女孩被网络暴力后,如何一点点把自己拼凑回来的过程。文字还很稚嫩,但有一种尖锐的真实感。
“写得很好,”徐情认真看完,“但是念念,你要知道,写这样的东西,可能会引来更多关注,甚至更多的攻击。你准备好了吗?”
念念咬着嘴唇:“我想好了。如果连我们都不敢写,不敢说,那那些欺负人的人不就赢了吗?”
陆云和徐情对视一眼,在女儿眼里看到了林晚当年的倔强。
第二天,陆云去了规划局。他想找赵处再谈谈,但被告知赵处去开会了。在走廊等待时,他看见墙上贴着工作人员公示栏,赵处的照片下面写着:赵明远,历史建筑保护处处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2002年。
陆云心里一动。他父亲陆建国也是清华毕业的,不过是1960年。
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爸,您认识一个叫赵明远的人吗?清华建筑系02届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赵明远...是不是赵文华的儿子?”
“赵文华是谁?”
“我大学同学,”陆建国说,“后来留校当老师了。他儿子...我想想,是叫明远。那孩子小时候我还抱过,挺聪明的。怎么了?”
“他现在是规划局的处长,卡着我的项目。”
陆建国笑了:“那你得去找他爸。老赵现在应该还在清华,退休返聘。我给他打个电话。”
当天下午,陆云在清华园里见到了赵文华。老人七十多了,精神矍铄,戴着一顶贝雷帽,正在给学生们讲苏式建筑的特点。
“建国给我打电话了,”赵文华讲完课,带陆云在校园里边走边说,“他说你遇到了点麻烦。”
陆云把情况说了一遍。赵文华听完,点点头:“明远那孩子,做事认真,有时候是死板了点。但你那个制片厂,我有点印象。五十年代中苏友好时期建的,苏联专家设计的,典型的苏式工业建筑。是有保护价值。”
“那我的改造...”
“不是不能改,是要有方法。”赵文华停下脚步,“你跟我来办公室,我给你看点东西。”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书和图纸。赵文华从柜子里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里面是老制片厂刚建成时的照片——工人们正在安装设备,墙上贴着“大干快上”的标语,年轻的技术员们笑得灿烂。
“这是我五七年拍的,”赵文华指着照片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这是我。那时候我刚毕业,被分配到那个项目组做技术员。你父亲...他当时在另一个组,但我们经常一起吃饭。”
陆云看着那些黑白照片,仿佛能听到那个年代机器轰鸣的声音。
“那个时代的人,有种现在很难理解的理想主义,”赵文华翻着相册,“我们真的相信,电影能改变世界。所以建那个制片厂的时候,每个人都拼了命。我连续三个月没回家,就睡在工棚里。”
他抬起头,看着陆云:“你现在想把它恢复成制片厂,我很欣慰。但你要记住,保护历史不是把它做成标本,而是让它在新时代里活过来。”
“那我该怎么做?”
“写一份详细的保护性利用方案,把历史和未来的关系讲清楚。”赵文华说,“我帮你看看。另外,周末来家里吃饭吧,我叫上明远。你们当面聊聊。”
周末的赵家,一桌简单的家常菜。赵明远比陆云大几岁,戴着和父亲一样的眼镜,说话依然谨慎,但态度温和了很多。
“陆云,我不是故意卡你,”赵明远说,“但那个厂区,确实很特殊。它是北京现存为数不多的五十年代电影工业遗存。你要是把它拆了改商品房,我这关肯定过不了。”
“我不想拆,我想让它继续拍电影。”陆云把准备好的方案递过去,“这是我们的规划,您看看。”
方案是陆云和建筑师熬了几个通宵做的。他们把改造理念定名为“新旧共生”——保留苏式建筑的外立面,内部用现代技术加固;老设备不拆除,而是作为展陈,讲述中国电影工业史;新建的后期中心采用玻璃幕墙,与老建筑形成对话。
赵明远仔细翻看,眉头渐渐舒展:“这个思路...可以。但具体施工方案,还是要报审。”
“当然,”陆云说,“另外,我们计划在厂区里设一个小型电影博物馆,免费向公众开放,展示老设备和技术发展史。”
赵明远抬起头:“这个想法好。如果真能做到,我可以帮你申请文保专项资金。”
一顿饭吃完,事情有了转机。临走时,赵文华送陆云到楼下,忽然说:“你母亲的事,建国跟我说了。林晚那姑娘...我也有印象。她来厂里采风过几次,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记笔记。有一次她问我:‘赵工,您觉得电影能记录真实吗?’”
陆云的心提了起来:“您怎么回答的?”
“我说:‘能记录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电影能让人看见那些被忽略的真实。’”赵文华看着远处的路灯,“她当时笑了,说:‘那我要写一个被忽略的人的故事。’可惜...”
可惜她没能写完。陆云想起秦朗带来的那本未完成的手稿。
“你是在完成她的心愿,”赵文华拍拍他的肩,“好好干。”
改造方案通过的那天,陆云去了趟八宝山。他站在母亲墓前,轻声说:“妈,您当年采风过的制片厂,我要把它重新建起来了。您没写完的故事,我会想办法让它拍出来。”
春风拂过墓地,松柏轻轻摇曳。
与此同时,《愈合》的拍摄遇到了阻力。
有几个参演青少年的家长突然反悔,不让孩子继续拍了。徐情打电话过去问,对方支支吾吾:“徐导,我们想了想,让孩子再回忆那些事,太残忍了。而且...怕播出来又被议论。”
徐情理解他们的担心,但拍摄进度不能停。她让副导演重新找演员,但合适的素人演员太难找——既要有真实的创伤感,又要有一定的表演能力。
念念主动说:“妈,我在学校话剧社认识几个同学,他们也许愿意试试。”
“但这是很沉重的题材,不是校园话剧。”
“我知道,”念念说,“但他们中有人...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只是从来不敢说。”
在念念的牵线下,三个高中生来到了片场。两女一男,都十七八岁,眼神里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试镜时,徐情让他们讲自己最难过的经历。
一个叫苏晓的女生说:“我爸妈离婚后,我爸在网上写小作文骂我妈,连带骂我。他的朋友、同事都在转发,评论里全是难听的话。那段时间,我走在学校里,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议论我。”
另一个男生李泽说:“我因为喜欢穿女装,被拍了视频发到网上。‘人妖’、‘变态’...那些词我现在都记得。我休学了半年,差点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