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院的时光,在药香与墨香的交织中,仿佛流淌得缓慢了些。苏喆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服药,进食,在院中缓行片刻,剩余的时间,大多用于那几张劣质宣纸之上。
他的字迹依旧算不得好,甚至因手腕无力而显得格外稚拙,但那份专注与沉静,却透过一笔一划,清晰地传递出来。他不再仅仅抄写,开始尝试默诵,偶尔,会在某些令他“心有戚戚”的句子旁,落下更为简短的批注,不再局限于《道德经》,也涉猎送来的其他几本基础典籍。
这些批注依旧小心谨慎,多是对文义的浅层理解,或是对先贤智慧的感叹,绝不涉及朝政时局,更无半分怨怼之语。但若细品,便能察觉其中隐含的、超越其年龄与处境的思辨色彩。
譬如在《论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旁,他写:“困居一隅,方知此言不虚。然远虑非空想,需立足当下分寸。” 既点明自身困境,又显露出不尚空谈的务实。
又如在《孙子兵法》“知己知彼”处,他批:“身在井隅,难观全局。欲知己,先静心;欲知彼,需察微。” 这已隐隐透露出他对信息收集与内心修为的重视。
这些笔墨,张太医来看,福安太监来看,甚至皇后本人,或许也通过福安的转述,“看”到了。
苏喆并不确定这些微末举动能激起多大涟漪,他只是在不断投石问路,试探着这潭深水的反应。他需要让某些人意识到,静思院里的七皇子,并非一个只知等死或一味怨恨的庸碌之辈,他有着基本的思考能力,以及……可以被“引导”或“利用”的价值。
这日午后,他正默写到“治大国若烹小鲜”一句,笔尖在“火候”二字上微微一顿,尚未想好批注,院门外却传来一阵与往日不同的脚步声。不是太医的沉稳,也不是送饭小太监的轻悄,而是带着几分文雅从容的节奏。
小禄子机警地迎出去,片刻后,引着一人进来。
来人是个面生的年轻太监,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衣着整洁却不显张扬,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与寻常宫人迥异。他手中捧着一摞新的书卷,质地明显比苏喆之前用的要好上许多。
“奴才文华殿内侍笔墨太监,小路子,奉四皇子殿下之命,特来给七殿下送些新近誊抄的典籍注解,以供殿下解闷参详。”年轻太监声音清朗,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既不谄媚,也不怠慢。
四皇子殷玥?
苏喆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与一丝受宠若惊,他放下笔,在小禄子的搀扶下微微直起身:“四皇兄……怎会想起小弟?”
小路子恭敬答道:“四殿下日前与翰林学士研讨经义,偶闻七殿下于病中仍不忘读书明理,心中感念,言道‘兄弟切磋,学问方能精进’。又恐殿下此处书籍匮乏,特命奴才挑选了几本前人精要注解送来,望于殿下康复有所裨益。”
话说得漂亮,滴水不漏。兄弟友爱,关心学业,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苏喆目光扫过那摞书卷,最上面一本是《大学衍义补》,其下似乎还有《通鉴纪事本末》的节选,皆是经过筛选、更侧重于治国理政思路的书籍,而非空泛的义理。这份“心意”,可就不止是简单的兄弟之情了。
“四皇兄厚爱,小弟感激不尽。”苏喆语气带着真诚的虚弱,“只是小弟学识浅薄,恐辜负了皇兄美意,也糟蹋了这些好书。”
“七殿下过谦了。”小路子微微躬身,“四殿下常说,读书不在多,而在有所得。殿下于困顿中仍能静心向学,已非常人可及。这些书,殿下随意翻阅便是,若有所得,四殿下想必亦是欣慰。”
他没有久留,送上书卷,又转达了四皇子几句关心身体的客套话,便礼貌地告退了。
人走后,小禄子看着那摞新书,满脸喜色:“殿下!四皇子殿下竟然给您送书来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苏喆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眼神更加幽深。他轻轻抚过那本《大学衍义补》光滑的封面,指尖感受到一丝凉意。
四皇子殷玥,终于注意到他了。不是通过皇后,不是通过丽妃,而是通过他这些时日刻意营造的“读书明理”的形象。
这位以“贤”着称的皇兄,在皇后与丽妃斗得如火如荼之际,向他这个几乎被遗忘的七弟伸出了橄榄枝,手段如此文雅,如此不着痕迹。
是示好?是投资?还是……将他视为一枚可以纳入其“贤王”棋局中的棋子?
无论如何,这都意味着,他苏喆,已经初步具备了被“下注”的资格。
他翻开《大学衍义补》,里面夹着一枚素净的书签,位置恰好停在论述“君主治国,需明察秋毫,亦需懂得取舍之道”的篇章。
是巧合,还是有意?
苏喆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他拿起笔,蘸了墨,在之前停顿的“治大国若烹小鲜”旁,缓缓写下新的批注:
“火候佐料,存乎一心。然掌勺之人,需先知食材本性,晓灶台冷暖,方能调和鼎鼐。否则,纵有珍馐,亦成焦炭。”
他写下的是烹任,指向的,却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以及运用权柄所需的认知与能力。
他将这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放在了那摞新书的最上面。
他知道,这张纸,很快会通过某种途径,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他已经站在了风口。虽然力量微薄,但他开始尝试,不只是随风飘荡,而是要借着这风势,看清更远的地方。
静思院依旧破败,但某种无形的网,已经开始以这里为中心,悄然编织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