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院子,比县里最热闹的集市还要喧腾。
几十架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排成整齐的方阵,哒哒哒的踩踏声汇成一片欢快的溪流,流淌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将一匹匹色彩斑斓的丝绸照得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丝线的清香、浆料的微涩和女人们身上淡淡的汗味,混杂成一种独属于“凤凰绣”的、蓬勃向上的气息。
姜芸站在二楼的廊下,俯瞰着这片由她亲手缔造的生机。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廊柱上粗糙的木纹,目光掠过一张张专注而喜悦的脸庞。刘翠花,那个曾经嫉妒到扭曲的女人,此刻正眯着眼,笨拙却认真地学着一种新的盘扣结法,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戏文。周建军,那个捡到半页针法的裁缝,已经成了合作社的技术骨干,正低头给一个新来的小姑娘讲解着“平金绣”的力道控制。
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可只有姜芸自己知道,这场梦的代价。
她抬手,轻轻掠过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一缕冰凉的触感。是白发。自从上次为救《清明上河图》咳血之后,她的白发便如雨后春笋,再也藏不住了。灵泉的枯竭,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每一次使用,都在透支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芸姐,邮差来了,有你的加急电报!”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风风火火地跑上楼,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姜芸收回思绪,压下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接过信封。信封的纸质异常厚实,边缘烫着金色的花边,左上角印着一朵精致的粉色樱花。这绝不是国内普通邮电局的规格。
她的心,轻轻一沉。
剪开封口,里面不是薄薄的电报纸,而是一张质地考究的卡片,和一封用中英双语写就的正式信函。
“尊敬的姜芸女士及凤凰绣合作社全体同仁:
久闻贵社苏绣技艺精湛,作品巧夺天工,我司‘樱花株式会社’对此深表敬佩。为促进东方丝绸艺术的交流与发展,我司诚意订购一批高端定制绣品,总价暂定五十万美金,望能有机会与贵社展开长期合作。细节事宜,我司代表将于三日内登门拜访。
顺颂商祺。
樱花株式会社 海外事业部总监 井上雄一”
五十万美金!
麻花辫姑娘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惊得楼下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天……天哪!五十万美金!这是多少钱啊?”
“得能盖好几座这样的楼了吧!”
“发财了!咱们合作社真的要发财了!”
瞬间,整个院子沸腾了。女人们丢下手里的活计,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脸上泛着激动与憧憬的红光。刘翠花更是激动得一把抓住周建军的手臂,声音都在发颤:“建军,你快给大伙儿算算,这钱分到咱们每个人头上,能有多少?”
喜悦是会传染的。看着眼前这片火热的景象,姜芸的嘴角也努力地向上扬起,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朵粉色的樱花上。
樱花株式会社。
在前世,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它不仅仅是一家公司,更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以丝绸和纺织品起家,手段凌厉,野心勃勃。在九十年代,它曾以“合作”之名,系统性地收购、蚕食了国内数个老字号的丝绸厂,随后将其技术、品牌雪藏,转而大力推广他们自己的“东洋丝绸”,几乎一度垄断了整个高端丝绸市场。
他们像一群优雅而残忍的樱花武士,所到之处,繁花落尽,只留下他们自己的旗帜。
“合作?”姜芸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哪里是合作,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五十万美金,不是馅饼,是一个包裹着糖衣的鱼钩。他们看上的,根本不是这批绣品,而是“凤凰绣”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品牌,是她姜芸这个人,以及她背后那尚未被完全发掘的、关于苏绣的深厚底蕴。
“都静一静。”姜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她走下楼梯,将那封信高高举起,脸色平静如水:“钱,的确很多。但大家要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单生意,我们接不接,怎么接,都得从长计议。”
她的冷静,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火热的头上。刘翠花第一个不服气了:“芸姐,你这是啥意思?送上门的钱还不赚?怕不是怕我们拿了钱,翅膀硬了,你管不住了吧?”
这话尖锐刻薄,引得几个心思活泛的人也跟着窃窃私语。
姜芸没有动怒,只是深深地看了刘翠花一眼。她知道,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时,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刘翠花,我问你,”姜芸的声音很轻,“如果有人出一百块,买你那双绣花的手,你卖吗?”
刘翠花一愣:“那哪能卖!卖了手,我还怎么绣花?”
“那如果有人出一千块,买咱们合作社的‘凤凰绣’这三个字呢?”姜芸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名字没了,牌子倒了,我们以后给谁绣去?靠什么吃饭?”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是啊,手是吃饭的家伙,牌子又何尝不是?
姜芸将信收好,淡淡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耽误了手里的活。三天后,等客人来了,一切自然见分晓。”
说完,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木门,姜芸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重生的普通人,面对着前世商业巨鳄的试探,她不可能不紧张。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院子里重新恢复秩序的景象,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对方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归。这场仗,她必须打,而且要赢。赢的关键,不在于那五十万美金,而在于气势,在于寸步不让的主动权。
接下来的三天,姜芸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做足了准备。她让周建军将合作社所有最顶级的绣品,包括那幅修复后的《百鸟朝凤》,都精心陈列在会客室里。又让新来的会计,将合作社的成本、利润、产能等数据做成清晰的报表,一切都有条不紊。
她要告诉对方,我,姜芸,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乡下绣娘,而是一个懂技术、懂管理、更懂价值的现代企业家。
第三天下午,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在全村人好奇的注视下,缓缓停在了合作社门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两个男人。
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日本男人,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微微鞠躬,自我介绍道:“您好,是姜芸女士吗?我是井上雄一。”
他的中文非常流利,带着一丝教科书般的严谨口音。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叫田中,是他的翻译兼助理。田中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皮箱,眼神锐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合作社的每一个角落。
“井上先生,久仰。”姜芸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井上雄一的手温暖而干燥,但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却藏着鹰隼般的锐利。
“冒昧来访,打扰了。”井上雄一客气着,目光却被会客室里那幅《百鸟朝凤》牢牢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天呐……这是……这是传说中的‘百鸟朝凤’?”他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在玻璃上,语气里充满了震撼,“每一根羽毛都仿佛在流动,凤凰的眼睛……天,它好像在看着我!这已经不是绣品,这是有灵魂的艺术!”
姜芸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精湛的表演。她知道,这番夸张的赞美,不过是谈判前的心理战术。
“井上先生过奖了,不过是些手艺人的玩意儿。”
“不,不,姜女士太谦虚了。”井上雄一转过身,脸上的赞叹转为郑重,“正是这样的艺术,才需要被全世界看到。这也是我们‘樱花株式会社’的愿景——让东方丝绸艺术,在世界舞台上重放光彩。”
他顿了顿,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名片夹,双手递上一张名片给姜芸。
“这是我的名片,请多指教。”
姜芸接过名片。名片设计得极为雅致,左侧是井上雄一的名字和头衔,右侧,则是一朵盛开的樱花标志,标志下方,印着一行小字。
姜芸的目光凝固了。
东洋丝绸复兴协会。
“复兴”?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姜芸的心底。
他们要复兴什么?是已经没落的东洋丝绸,还是……他们觊觎已久,想要据为己有的华夏苏绣?
一瞬间,前世的种种资料、新闻片段,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被收购后倒闭的工厂,那些失传的技艺,那些老艺人绝望的眼神……都和眼前这张微笑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姜芸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眼神深处,已经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井上先生,”她缓缓开口,声音清脆而坚定,“您说得对,真正的艺术,的确需要被全世界看到。但首先,它必须牢牢地,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
井上雄一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
而就在这时,姜芸的余光瞥见,跟在井上身后的田中,正悄悄对一个正在窗边擦拭绣架的年轻绣工小芳递去一个眼色,手里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
小芳是村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之一,但家境贫寒,没见过什么世面。此刻,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一种好奇与渴望所取代,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悄悄地,模仿着姜芸刚才展示过的一种复杂针法。
那针法,是姜芸独创的,尚未对外传授。
姜芸的心,又沉了一分。
陷阱,已经不仅仅是针对她了。他们正试图从内部,瓦解她的“凤凰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