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伟瑰丽的苏丹王庭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黄金与宝石堆砌的梁柱之下,身披华服的埃米尔和大臣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声响,惊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
唯有端坐在王座之上的苏丹显得那般轻松写意。
他慵懒地靠在由纯金打造的宝座上,赤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结实的肌肉,身上只随意地披着一件紫色的丝绸长袍。
一位身材曼妙、不着寸缕的女奴,颤抖着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跪在他的脚下。
苏丹伸出手指,并没有去拿葡萄,只是轻轻地在那女奴光洁的肩膀上点了一下。
“啊——!”
那女奴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金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葡萄滚了一地。
她拼命地磕着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着饶恕,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苏丹看着她那极致恐惧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愉悦的笑容。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给别人带来恐惧的感觉。
他认为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游戏,一场由他主宰的、关于恐惧与权力的游戏。
终于。
在这死寂而压抑的王庭之上,到来了第二个看起来很轻松的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朴素长袍,手里牵着一头同样老迈的毛驴,在两排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卫兵的“护送”下,坦然自若地走进了大殿。
他无视了那些充满恐吓意味的刀剑,无视了周围那些或是同情或是鄙夷的目光,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座之下,与苏丹面对面。
苏丹眯起了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阿提达。”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玩味。
“老师,好久不见。”
苏丹从王座上站起身,慢慢地走下台阶。
“得益于您的教导,如今我已经成为了整个喀麻苏丹国,最有力量的人。”
阿提达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的学生,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虽然你的方式我不喜欢,”
他的声音苍老而平淡:
“但事实确实如此,你已经成为了最有力量的人。”
“所以,”
阿提达抬起眼,浑浊的眸子直视着苏丹:
“还要我这老头子来干嘛?”
苏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头老毛驴的脑袋,仿佛是在怀念着什么。
“这段时间,我有些无聊。所以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言。”
苏丹摸了摸下巴,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阿提达:
“听说,在王庭的平民区,有一个总是替穷人说话的阿提达。”
“在那些传言故事里,总有一个叫‘阿提达’的人,用幽默风趣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戳穿了统治者的愚蠢。
并且在统治者那些狡猾且充满诡计的刁难当中,用他那充满智慧的逻辑,保护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平民百姓。”
苏丹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玩物:
“说真的,老师,那些故事,我听着都觉得很有趣呢。”
面对这充满压迫感的审视,阿提达却并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快乐的微笑。
“这些故事主人公是我,我也为我所做的事情感到快乐”
………
……
…
苏丹摸了摸下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与成年人的残忍。
“既然如此,”
他缓缓地踱着步,绕着阿提达和他的毛驴转了一圈:
“那么,我现在也是一位统治者,我也想加入到这个有趣的故事里,可以吗?老师?”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征求同意,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丹停下脚步,与阿提达面对面,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那就这样吧。”
他说:
“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回答不上来,我就杀了你。”
“你看,故事总要有个开头,有个基础的规则,对吧?那就以这个为基础吧。”
听到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阿提达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毛驴那柔软的耳朵,脸上依旧是那副快乐而从容的表情。
他甚至玩味地歪了歪脑袋,看向自己这位曾经的学生,就像是在看一个正在胡闹的顽童。
“您的意思,”
阿提达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
“是要我这老头子,用话语,去驳斥这个王国最有力量的人?”
“是的。”
苏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很享受这种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感觉。
阿提达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和看透一切的智慧。
“那么,作为挑战权威的代价……”
他摊了摊手,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让一个商人去死,最好的办法,就是花十万、甚至百万的黄金,去买那根吊死他的绳子。”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你定的这个游戏规则,代价太大了。
“那么,作为回报,”
阿提达话锋一转,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向苏丹:
“我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苏丹被他这番话逗乐了。
“好处?”
他哈哈大笑起来:
“好,我喜欢你的坦诚,老师。”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你每回答对一个问题,我就能满足你一个愿望。任何愿望,我都能做到。”
“那就这么办吧,苏丹殿下。”
阿提达抚了抚毛驴的鬃毛,欣然地接受了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游戏。
“那么,老师。”
苏丹懒洋洋地靠回王座,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天上曾经划过过多少颗流星?”
一个典型的用来刁难人的陷阱。
然而,阿提达只是笑了笑,抚摸着毛驴的背,想都没想便回答道:
“应该……和您拥有的权势很接近。”
苏丹眉头一挑,来了兴趣:
“你的意思是,多得根本数不清?”
这似乎是一个恭维,一个聪明的马屁。
“不。”
阿提达摇了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它们都一样。”
“见不得光明。”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大臣和埃米尔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敢当面讽刺苏丹权力的老头子。
竟然有人敢说苏丹的权势,如同那转瞬即逝、只能在黑暗中闪耀的流星一般,见不得光?
这是在找死!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却有两个人是快乐的。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苏丹本人。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另一个,则是平静如初的阿提达。
在他们的眼中,仿佛已经没有了旁人。这偌大的王庭,不过是他们师生二人之间的问答游戏的场地。
“好!说得好!哈哈哈!”
苏丹拍着王座的扶手,笑得前仰后合:
“说出你的愿望吧,老师。这是你应得的。”
“你应该知道,我办了一个苗圃。”
阿提达淡淡地说道:
“请花点钱,请些人,为那些孩子们安排一些真正的老师吧。”
苏丹笑容一敛,随意地对着下方挥了挥手。一名大臣立刻战战兢兢地走上前,领了谕旨,拿着一个装满了黄金的钱袋,匆匆退下办理。
第一个愿望,被轻易地实现了。
之后,苏丹从王座旁拿起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长长的、泛黄的卷轴。
“老师,您还记得这个吗?”
阿提达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当他看清上面那稚嫩却又充满奇思妙想的字迹时,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感慨。
那是苏丹年少之时,写下的一个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不多不少,上面正好有1001个。
“那么,游戏继续。”
苏丹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顽皮的笑容。
他颇为有趣地,从那长长的卷轴当中,随机挑选了九十九个问题。
“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什么?”
“是人的骨气。”
“世界上最快的东西是什么?”
“是统治者的猜忌。”
“世界上最重的东西是什么?”
“是无法偿还的恩情。”
……
每一个问题都刁钻古怪,每一个问题都暗藏杀机。
但阿提达,都用他那充满智慧与幽默的回答,一一化解。
而每一次回答之后,当苏丹让他许愿时,阿提达的要求都只有一个——对民众让利。
更好的道路,更便利的交通,更缓和的税收,更多的食物……
苏丹没有任何犹豫,全盘答应。
随着一个个愿望的实现,整个喀麻苏丹国,似乎都在这个小小的、以生命为赌注的游戏中,发生着细微而美好的改变。
九十九个问题,九十九个愿望。
终于,苏丹的手指,指向了卷轴的末尾,那最后的一个问题。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殿内的气氛也再次凝固。
“老师,”苏丹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压迫感,他缓缓地念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知道……”
“您的死期,是什么时候吗?”
阿提达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大殿之外那片蔚蓝的天空。
“风,曾经告诉我,应该很接近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的名字,将会成为一个……不,应该说,我的名字所代表的那个人物形象,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故事,流传千载。”
他顿了顿,将目光重新投向苏丹,脸上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
“所以,我肉体上的死期,可能就在今天。
但我,永远不会在别人的记忆中死去。”
“什么意思?”
苏丹的眉头紧紧皱起,他不喜欢这种玄之又玄的答案。
“意思是,”
阿提达拍了拍老毛驴的脖子,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纵观世界历史,无论是哪个国度,哪个时代,哪个文明,当民众生活在困苦与不公之中时,都会在他们的想象中出现一个人物形象。”
“他或许风趣幽默,用智慧戏耍愚蠢的权贵;或许铁面无私,用律法惩治邪恶的贪官;或许神通广大,用奇迹拯救受苦的百姓。”
“人们把自己内心最朴素的正义感,都加注在了这个形象的身上。
只要那种困境依旧存在,这个人物形象就会被时不时地提起,被不断地传唱。”
“那么,”
阿提达看着苏丹,那双老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就不会死。”
苏丹不爽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感觉自己被绕了进去。
“那我只需要放你走。”
他冷哼一声:
“凭借刚才那九十九个愿望,我的名声会好上很多很多。
然后,再等你自然老死,就再也没人会记得那个叫‘阿提达’的智者。到那时,你的回答,不就错了吗?”
“那你就该杀了我。”阿提达摊了摊手,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我答错了问题。”
“老师,我不想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
”苏丹烦躁地挥了挥手,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你走吧。你错了。”
阿提达摸了摸毛驴的脑袋,随后笑了笑,并没有争辩什么。
他牵着那头老毛驴,哼着快乐的小曲,转身,悠哉悠哉地向着大殿之外走去,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生死的游戏,只是一场普通的饭后消遣。
………
……
…
然而。
当他的脚步刚刚踏出王庭大殿的第一步,当阳光重新照在他那脸庞上时。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背后,洞穿了他的心脏。
那只手上戴着的戒指,闪烁着紫黑色的、不祥的光芒。
那正是苏丹的手。
“老师,”
苏丹的声音冰冷而充满了偏执,从他的背后幽幽传来:
“你的意思是,像‘阿提达’那样的人物形象能够存活千年,而我,这个喀麻最伟大的苏丹,却不能?”
“既然如此……”
苏丹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我只需要消磨掉这种人物形象,让每个人都无法传唱那样的故事,不就好了吗?”
阿提达的身体晃了晃,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充满了怜悯的叹息。
“笨孩子……”
他咳出了一口鲜血,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你堵不住悠悠之口的。就算你用最残暴的手段,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讲述阿提达的故事……”
“我说了,人们会以朴素的正义感,构筑出新的形象。”
“他也许是某个铁面无私的官员,也许是某个拿着铁棍、神通广大的神仙,也许……只是一个在街角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普通人。”
“他可以不是阿提达,可以有别的名字。也许会比我的名字更好。”
“故事的源头是那些普通人,那些普通的人们才是讲述这些故事的根源。”
阿提达的身体缓缓倒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转过头,看着自己那位已经被权力彻底扭曲了的学生,脸上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
“而且……现在你杀死了我,不就是……彻底成就了‘阿提达’的故事吗?”
“你会听到新的故事的,我的孩子……”
“比一百零一个更多,比一千零一个更多……”
“比天上的流星更多,比你带来的恐惧……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