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站在太医院门前,晨风微凉,吹得药箱上缠绕的布带轻轻晃动。他垂眸望着那扇朱漆大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边角,脚步未移,仿佛一尊静立的石像。
片刻后,一名内侍匆匆走出,袍角翻飞,低声唤他跟上。甘草颔首,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双手拢于袖中,指节却在暗自掐算时辰——子时三刻,防风会从西面靠近库房。他必须赶在那之前脱身。
偏殿空旷寂静,唯有檐下铜铃随风轻响。内侍说院判正在闭关炼药,暂不见客,让他先在此处候着。甘草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他在角落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地面青砖的裂纹上。待脚步声彻底远去,他倏然起身,动作如猫般无声,径直走向配药室,推开半扇雕花窗。
东廊幽深,日影斜照,墙根拖出长长的影子。他贴着墙壁前行,耳尖捕捉着远处换岗的脚步声。两名值守太医从拐角转出,步伐齐整,呼吸却参差凌乱。甘草隐于廊柱之后,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指尖轻轻一划。血珠渗出,殷红如露。他凑近鼻端嗅了嗅,又用舌尖轻触——有麻味,涩中带苦。是迷香混了断肠砂粉,剂量极轻,却足以令人神思恍惚、反应迟钝。
他将血珠抹在柱底一道旧痕旁,退后两步,凝视片刻。这是暗记,只有防风认得。
库房门紧闭,铜环冷硬如铁。甘草从药箱夹层抽出一根细若发丝的铁丝,指尖微颤,缓缓探入锁眼。咔哒一声轻响,门缝豁开寸许。他侧身滑入,反手合拢,连一丝风声都没惊起。
室内堆满樟木箱,标签皆为“贡品·九百味”,字迹工整,墨色沉匀。他逐箱查看,指尖拂过封条与火漆印。翻至第七排时,忽觉异样——其余箱子皆以蓝线缠结封口,唯独这一只,系着猩红丝绳,打的是死结。他蹲下身,撬开箱角,取出一包灰白药粉,置于鼻下轻嗅——归心散无疑,但气息微异,夹杂一丝腥甜。再细辨,是加了商陆精粉,可加速毒性发作。
他翻转瓶底,釉色泛青灰,胎质细腻,与三十年前苏家进贡所用瓷瓶如出一辙。
正欲取样留存,身后忽有风动。
黑衣人自梁上跃下,身形如鬼魅,手中火引已燃,火星点点。甘草旋身避让,对方一脚横扫,直击货架。他抬臂格挡,骨节生疼,顺势扣住对方手腕,猛然发力一拧。火引坠地,滚出数尺,火星溅在干草上,腾起一缕焦味。
窗外破瓦碎裂声骤起——防风到了。
黑衣人冷哼一声,甩袖喷出一团灰雾。甘草早有准备,撕开药箱中的蜡封袋,扬手撒出甘草粉。药气弥漫,灰雾被冲散一半。他闭息凝神,借药粉飘散的方向判断对方下一步落脚点,猛然扑上。两人撞作一团,直直摔向屋角屏风。
屏风倾倒,木架崩塌,药瓶碎裂声不绝于耳。
面具裂成两半,露出一张扭曲的脸。
右脸一道疤痕,自耳根蜿蜒而下,划过颧骨,止于嘴角,形如一片干枯蜷曲的茜草叶。甘草瞳孔骤缩,猛地后退一步。这道疤……他记得。当年苏家大火,有人从废墟中拖出一个孩子,背影瘦小,肩头焦黑,那侧脸上的伤痕,与此刻一模一样。
防风破门而入,一脚踩住欲逃的黑衣人。那人仰头,嘴角咧开,竟笑了:“你们晚了。归心散已经送进宫了。”
甘草缓缓蹲下,目光如刀,直刺对方双眼。“你不是普通杀手。”他声音低沉,“你是陈皮。”
那人不语,只是笑,笑声沙哑如锈铁摩擦。
防风拽着他站起,绳索已备好。“押去见人参院判。”
偏殿内,老人端坐案前,面前摆着一把青铜钥匙,形如九曲回环,正是开启九转还元炉的信物。听见脚步声,他未抬头,只淡淡道:“你们不该来。”
甘草将毒瓶置于案上,瓶身残留的药渍泛着诡异光泽。“这瓶子,和三十年前苏家贡品的一样。”
人参院判的手微微一抖,指节泛白。
“还有这个。”甘草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边缘参差,却恰好能拼出一个完整的“苏”字。他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平静,“您当年藏起半块,是为了留证。现在,该说了。”
老人颤抖着手抚过玉佩,指尖在裂痕处久久停留。良久,他才开口,嗓音如枯井深处传来:“陈皮的祖父,是御药监副使。当年为夺主位,他在贡药中多加防风,致先帝误诊暴毙。事后,他栽赃苏家,纵火烧宅,灭门三十口……我……我知道真相。但我没说。我说了,家人便活不成。”
他说完,缓缓将钥匙推向前。“炉子可以开。解毒散能炼。但你要明白,一旦动手,他们不会放过你。”
甘草接过钥匙,转身便走,衣袂翻飞,未留一字。
刚踏出殿门,屏风后猛然窜出一人!陈皮挣脱束缚,手中高举一只琉璃小瓶,直扑丹房方向。他目眦尽裂,嘶吼如兽:“苏家早该绝后!”
防风飞身扑上,将他狠狠按倒在地。毒瓶脱手,砸在青砖之上,瓶身碎裂,液体四溅,地面顿时腾起白烟,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甘草缓步上前,俯身捡起碎片,指尖沾染残液,微微发麻。他凝视陈皮的脸,那道疤在灯下愈发狰狞。“你祖父害死苏家满门,你现在重来一遍。你以为没人记得?”
陈皮躺在地上,披头散发,仍在笑,笑声癫狂。“只要贡品进了宫,皇帝吃了归心散,天下就是我们的。你们救不了所有人。”
防风将他五花大绑,绳索勒进皮肉。甘草从药箱取出拓文纸,覆于毒瓶残片与玉佩之上,轻轻拍压,留下清晰印痕。他走出太医院大门,将告示贴在墙边,墨迹未干,字字如刃。
百姓围拢而来,指指点点。有人盯着陈皮,惊呼出声:“这不是当年的副使之子吗?他怎么会……”
“三十年前,他家陷害忠良。”甘草声音不高,却穿透人群,字字清晰,“如今故技重施,妄图毁掉药王诞。证据在此,此案由大理寺彻查。”
人群渐静,继而议论如潮水般涌起。
“原来是这样……”
“难怪最近坊间都在传归心散有毒……”
甘草登上囚车前座,防风坐在身旁,押着陈皮。马车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途经中和堂门口,金银花立于屋檐之下,素衣如雪,未言一语。她只是静静望着甘草。甘草回望一眼,目光交汇,微微点头。
风掠过院墙,老槐树开花,细碎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雪飘落。几片落入囚车,轻轻贴在陈皮脸上。他猛地扭头,唾骂不止。
马车前行,轮声不歇。
槐花瓣依旧簌簌而落。
一片悄然粘在他干裂的唇上,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