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会议室的门,赵勇已经在里面了。他手里拿着几张纸,手指有点发白,好像捏得太紧。外面天色很暗,刚下过雨,窗户上全是水痕。
李悦背对着门,站在白板前。她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没有写字,手停在半空。她的肩膀绷得很紧,脖子后面有几根头发湿了,应该是冒雨赶来的。她没回头,但我听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确认我来了没有。
桌上放着三份材料。一份是孙涛的银行流水,纸边都皱了,看得出翻了很多次。一份是火化场施工许可,盖着红色印章,但右下角有涂改痕迹,墨点不自然。还有一张手写的家属登记表副本,字很乱,纸也发黄,不是原件,是有人凭记忆抄的。这些东西摆在桌上,像拼图,就差一块就能看懂真相。
我把公文包放在角落。信封还在里面,三角标记朝下,没拆开。这是昨晚从阿强遗物里找到的最后一份东西。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铅笔画的符号——一个倒着的钟楼,下面写着“50.78”。
我放下包的时候动作很轻。赵勇抬起头。
“你昨晚去看了?”他问,声音有点哑。
我点头。“六点到的,工程车刚来。两个工人在卸金属箱,看起来不像普通设备。”我说,“我没靠近,只记了位置。”
我把速写本推过去,翻开第一页。上面画了工地的布局,标了三个红圈:配电柜、主控井、临时电源接入点。每个圈旁边都有备注:“接口不对”“接地有问题”“备用线路太多”。
赵勇盯着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深。“这不像市政改造……更像是打仗用的。”
李悦转过身。她把红笔插回笔筒,发出一声响。她眼神冷静,但有一点着急。“我昨天去了殡仪馆。”她说,“方黎的骨灰没迁走。登记表上他儿子叫方睿,出生年月是1994年。”
她拿出一张A4纸。“我在市局档案里查到,这个人2013年去了德国,学校是汉诺威工业大学。签证类型是长期学术交流,资助单位是‘中德智慧城市联合研究基金’。”
赵勇皱眉。“这有什么问题?出国的人很多。”
“问题是时间。”李悦走到桌边,又拿一张纸,“宏通建设的技术负责人崔砚,2015年参加过一个中德合作项目,地点就在那所学校的信息工程实验室。他待了四个月,没有公开成果。”
她把两张资料并排摆好。“两人在同一时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同事,但可能认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我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方睿—崔砚”,中间画一条线。笔尖划纸的声音很清楚。
赵勇指着家属登记表的一行。“孙涛最近半年去过三次清水口岸,每次都是周五下午去,周日早上回来。太规律了。”
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几张模糊的照片。“我调了卡口照片,拍到他和一个外国人接触过两次。一次在停车场,一次在小店门口。那人戴帽子,看不清脸,但左边肩膀比右边高一点。”
屋里更安静了。
“INtERpoL去年通报过一个人。”李悦低声说,“叫马库斯·莱恩,参与过北欧城市交通系统的入侵案。他的特征就是左肩畸形,可能是旧伤。”
她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很重。“那次攻击方式很特别——他们没直接侵入信号系统,而是通过电网的微小波动,反向注入一段指令,触发红绿灯控制器里的隐藏协议。整个过程不到四十秒,没人发现,直到七辆公交车撞在一起。”
赵勇脸色变了。“你是说……我们现在面对的也是这种手段?”
“还不确定。”我接过话,“但我们得按最坏的情况准备。”
我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黑笔,写了几条新线索:
阿强死前传的数据包大小是1.7mb,远超正常监控回传量;
数据用了双层加密,外层是中国军方淘汰的老算法,内层是欧洲某个匿名组织的开源协议;
他在死前两小时尝试连接瑞士苏黎世的一台服务器,Ip属于一家叫“Neuronex”的公司,注册信息是空壳,法人代表是AI生成的;
死亡现场发现烧毁的U盘残片,复原后提取出部分代码,有“phase_3_Initiate”字样。
我一条条写上去,然后退后一步。
“现在情况是这样。”我说,“有人用市政工程做掩护,在城市关键节点装设备。这些人有技术背景,至少两个和国外机构有关。钱通过基层人员流动输送,还有外部人员跨境接应。”
赵勇看着我。“你是说,这不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不全是。”我摇头,“孙涛可能是被利用的中间人,但他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正的操控者躲在后面,他们甚至不用到场,只要远程激活就行。”
我把阿强设备的数据报告递过去。“李悦,你说那段加密协议的事。”
她点头,拿出一张手绘图。“阿强最后传回的数据里,有一段十六进制编码不符合国内标准。我拆解结构,发现它的校验方式和德国一个被查封的‘城市感知网络’项目一致。那个项目想用电网波动反向追踪人群行为。”
她指着图上的一组数字。“这里的频率参数是50.78hz,而我国电网标准是50hz。这个多出来的0.78,刚好是霖安市主变电站夜间负载峰值时的自然偏移值。”
赵勇皱眉。“他们拿我们的电做实验?”
“不止。”我翻开施工日志,“第七区火化场的电缆铺设,原计划五天,现在压缩到三天。开工时间是今天零点。供电局调度记录显示,今晚凌晨两点会进行一次全网低载测试——正好是系统最不稳定的时候。”
“就像在配合。”李悦说。
“或者本来就是一套流程。”我走到白板前,写下七个词:
加密协议|频率映射|方睿留学|崔砚交流|孙涛过境|施工节奏|电网测试
然后在下面画了一条横线,写上:“钟楼下”。
“这个符号。”我说,“我在国家反恐情报中心三年前的一份未下发简报里见过。标题是《警惕“认知基建入侵”模式向中小城市转移》。文件提到,类似标记曾在波兰、匈牙利、智利的三起案件出现,都是在城市基础设施升级期间。”
赵勇猛地抬头。“那份文件我没见过。”
“因为没下发。”李悦声音低了些,“我是在离线数据库里找到的备份。编号是ctI-2020-047,级别是‘内部参考’,接收单位只有公安部和六个直属研究所。”
“也就是说。”我看着他们,“有人知道这种模式存在,但没告诉我们。”
赵勇一拳砸在桌上,茶杯跳起来,水洒了一桌。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在查一起普通案子。”
“我们查的是一次部署。”我说,“灰塔项目当年可能就是这类实验的第一次。失败后,有人活下来,带着数据走了。十年后,他们回来了,这次不再单独行动,而是接入了一个更大的网络。”
屋里又静了。
李悦突然说:“阿强划的那个符号,也许不是求救。”
我们都看她。
她抬头,看着白板上的“钟楼下”。“可能是坐标。或者是启动信号。”
赵勇站起身,在白板上画出霖安市地图,标出四个点:水泵站、排水槽、变电站、火化场。然后连成一条线。
“这些地方。”他指着,“都是老城区供电环路的关键节点。如果同时激活,会影响整个西片区域的电压稳定。”
“而今晚。”我接道,“全网低载测试会让保护机制暂时降级。如果有外部信号介入,可以在三十秒内建立临时控制通道。”
“他们要的不是破坏。”李悦说,“是要短暂接管。”
“然后留下后门。”我说完,看向窗外。天亮了,雨停了,玻璃上还有水珠。远处高楼间的雾气正在散开,阳光照进来。可我知道,这平静之下,已经有危险在靠近。
赵勇把笔扔进笔筒,发出一声闷响。“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等他们动手?”
“不能等。”我说,“但我们也不能按常规报备。一旦走流程,信息就会暴露。上次我们申请查灰塔档案,两小时后系统就被动了手脚。”
我记得清楚——那天我们刚提交调阅请求,不到两个小时,服务器日志显示有三次来自境外Ip的异常访问,集中在同一时间段。第二天,负责审批的老科长突然病休,说是急性心梗。后来才知道,他电脑硬盘被远程擦除,所有记录都没了。
“我可以做个本地分析模型。”李悦坐下,打开笔记本,“不联网,用物理隔离机跑数据。只要拿到火化场设备的具体型号,或许能预判他们的接入方式。”
“我去盯现场。”赵勇说,“不用警车,不开通讯器,只带记录本。如果他们真在夜里动手,我得知道是谁进的场。”
我摇头。“你不能去。你露过脸,上次在变电站就被摄像头拍到了。他们既然能预判我们的行动,就不会让你再靠近。”
他脸色变了。“那你让我干什么?坐在这儿等消息?”
“你去做另一件事。”我从包里拿出三张便签,递给他一张。
他低头看。
上面写着:查崔砚回国后的全部项目记录,特别是和弱电系统有关的。找一家叫“智联通”的外包公司,它注册地在郊区,法人代表是空壳。
他看完,把纸折好塞进口袋。
我又给李悦一张:去老供电所找2015年的设备更换清单,查有没有进口传感器混入。重点看德国、奥地利产的部件。
她接过,点点头。
最后一张留给我。
我写下:清晨六点,单独前往第七区火化场外围,观察作业情况,记录人员进出、设备型号、作业区域。不带电子设备。
写完,我把纸条撕掉,扔进垃圾桶。
“从现在开始。”我说,“所有行动不留电子痕迹。见面用老办法,电话用一次性号码。讨论只在这里,三人同时在场。”
赵勇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我刚想起来。”他说,“孙涛上周请过一天假,说是陪孩子打疫苗。但他孩子今年都十五了。”
我和李悦同时抬头。
“我查了社区卫生中心的登记。”他嘴角动了动,“那天根本没人叫这个名字。”
空气一下子冷了。
我立刻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撒谎,而是为了掩盖秘密行程。一个成年人,编造孩子打疫苗的理由,说明他知道做的事不能见光。
“他去哪儿了?”李悦问。
“不知道。”赵勇摇头,“手机定位显示他在市区活动,但基站跳跃频繁,像是故意绕路。最后出现在东郊一片废弃厂区附近,那里原本是机械厂,三年前拆迁,现在只剩几栋破楼。”
“那里有没有电力设施?”我问。
“有。”李悦回忆,“2016年做过地下电缆迁移,涉及两条主干线。当时由宏通建设承建,项目经理正是崔砚。”
我闭上眼,脑子里快速串起线索。
孙涛频繁过境 → 接触疑似马库斯·莱恩的外国人 → 携带不明物品入境 → 编造理由脱身 → 实际前往废弃厂区 → 与某人交接 → 可能涉及硬件植入或指令传递。
这一切指向同一个结论:他们在建一个隐蔽的城市控制网络。这个网络分散在多个基础设施节点,一旦触发,能在极短时间内接管局部系统。
更重要的是——它已经在运行。
我睁开眼,声音很低:“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找到第一个激活点。”
赵勇点头。“我去查那片厂区的土地流转记录。看看有没有新的租赁合同,或者近期施工备案。”
“我去联系供电所退休的老技工。”李悦说,“有些人记得比档案更清楚。尤其是那种偷偷换掉的零件,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看了看表,清晨六点十七分。
“我该出发了。”
走出办公楼时,风还没停。街边梧桐树摇着叶子,地上全是落叶。我戴上口罩和鸭舌帽,背包里只装了一本硬皮笔记本、一支铅笔、一副望远镜。手机留在办公室,SIm卡取出销毁。
通往第七区的公交还没恢复,我步行穿过三条街,绕开监控多的地方。途中经过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咖啡,顺便看店员有没有戴特殊徽章。没有发现异常。
抵达火化场外围时,天已亮。
工地围挡高两米五,顶部有铁丝网,入口有岗亭,两名保安坐在里面抽烟。工程车停在门口,车身沾满泥浆,车牌被遮住。几名穿橙色工服的工人正在搬金属箱,箱子表面印着模糊字母,像是“ELEKtRA”,但被刮花了。
我躲在百米外的小公园长椅上,打开望远镜。
透过树叶缝隙,我能看清箱体侧面的型号标签:xG-907m。这不是国内常见的型号。我在笔记本上记下,并画出箱体草图——前端有四个圆形接口,排列像军用通信模块。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商务车驶入工地。车窗贴膜很深,看不到里面。车停下后,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下车,和负责人说了几句,然后进入施工区。他走路时左肩微耸,步伐有点僵。
我屏住呼吸。
是他吗?马库斯·莱恩?
我不敢确定,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他手里拎着一个银色手提箱,大小刚好能装微型服务器或信号发射装置。
二十分钟后,他离开。车沿主路向东开走。我没有追,继续留守,记录后续情况。
九点整,第二批设备运到。这次是三个黑色圆柱形容器,配有冷却管路。工人用起重机吊入地下井道。我注意到,井口周围铺了新型绝缘垫层,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中午十二点,工地停工。工人们在棚屋里吃饭。我悄悄靠近围挡,借灌木遮掩,用手动胶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返回途中,我去了城南旧书市场。在那里,我找到一本二十年前出版的《国际电工联合会标准汇编》,翻到“x系列工业控制模块”章节,终于确认:xG-907m 是德国西门子公司于2012年研发的一款高精度传感集成单元,具备自适应学习功能,曾用于智能电网试点,后因安全漏洞被全面召回。
换句话说——这种设备不该出现在中国的市政工程里。
回到会议室已是下午三点。
李悦比我早到,桌上摆着一台老旧台式机,主机贴着“物理隔离,严禁联网”的封条。屏幕上正运行数据分析程序,图表不停跳动。
“我比对了2015年的设备更换清单。”她说,“果然有问题。当年老供电所升级时,申报采购了十二组国产传感器,但实际安装中有四组来自奥地利厂商‘InnoSens’,型号为IS-880t——这是一种带远程调试端口的高端产品,通常用于跨国能源项目。”
“谁批准的?”我问。
“签字人是时任副所长陈国栋。”她说,“但他两个月后突发脑溢血,至今瘫痪。原始合同原件也丢了。”
赵勇随后赶到,脸色沉重。
“我查了东郊厂区。”他说,“去年底,有家公司以‘新能源储能测试’名义租下一栋厂房,租期一年,预付全款。公司名叫‘云启未来科技’,注册地址虚假,法人代表身份证号伪造。”
“名字听着就很假。”李悦冷笑。
“更奇怪的是。”赵勇继续说,“这家公司签约当天,向电力公司提交过一份临时用电申请,要求接入独立电路,负荷等级为三级应急保障。审批居然通过了。”
我猛地抬头。“他们要的不是储存,是供电稳定性!”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那些设备不需要长期运行,只需要在特定时刻保持通畅电力,以便接收指令、交换数据、建立控制通道。
而这,正是今晚全网低载测试的意义所在。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说。
当晚十一点,我们最后一次集合。
没有开灯,只用手电照亮白板。三人围坐,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已经建模完成。”李悦说,“如果他们在四个节点同时激活设备,利用电网波动作为载波,理论上可以在1.8秒内完成一次跨系统握手协议。之后,最多维持37秒的非授权访问窗口。”
“足够了。”我说,“现代控制系统中,37秒可以下达上千条指令。”
“我已经锁定崔砚的私人邮箱。”赵勇说,“虽然加密,但我发现他每周都会收到一封无主题邮件,发送时间固定在凌晨两点零七分。最近一封,就在今天上午发出。”
我们互相对视。
“今晚两点零七分。”我说,“就是他们动手的时间。”
“怎么办?”李悦问。
我深吸一口气。“我们不能阻止,但我们能干扰。”
我拿出一张手绘电路图——是我根据xG-907m的技术参数逆向推导出的弱点分析。“这些设备依赖精准的频率同步。如果我们能在关键时刻制造一次人为的电压扰动,哪怕只有0.1秒,也能打断握手过程。”
“怎么做?”赵勇问。
“变电站人工切闸。”我说,“需要内部人员配合,手动断开西片区支线供电,持续0.3秒,随即恢复。动作要快,不能引发大面积停电,但足以造成局部震荡。”
“我知道谁可以做。”赵勇说,“老周,我在供电局的朋友。他欠我个人情。”
“我去火化场。”我说,“带上干扰器,埋伏在井道附近。一旦发现异常信号,立即启动屏蔽。”
“我去东郊厂区。”李悦说,“那里可能是指挥中枢。我要进去看看他们在用什么设备发令。”
“不行!”赵勇几乎吼出来,“太危险!”
“所以我不会一个人去。”她平静地说,“我会带一个诱饵信号发生器,假装是我们这边的人试图接入。如果他们回应,就能暴露位置。”
我看着她,很久没说话。
然后点头。
“记住。”我说,“两点零五分,所有人就位。两点零七分,执行行动。两点十分,无论成败,立即撤离,原地解散,七十二小时内不得联络。”
我们各自收拾装备。
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球形摄像头——它挂在天花板角落,红灯一闪一闪。
我举起铅笔,在空中轻轻一点。
下一秒,李悦拔掉了电源线。
夜色如墨,城市沉睡。
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场无声之战,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