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吃得差不多,开始闹着要灌新郎官酒的时候,陈默忽然站了起来。
他脸上还带着酒意染上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向他。
陈默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坐在身边的顾清影。
他的目光专注,深沉,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爱意,有疼惜,有愧疚,有后怕,更有一种磐石般的决心。
顾清影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心湖,微微荡起一丝涟漪。
陈默没说话,而是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红纸包,也不是什么金银首饰。
而是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手帕仔细包着的布包。
他当众打开布包。
里面躺着的,是那枚暗金色、边缘磨损的袖扣。
在昏黄的灯光下,袖扣反射着一点黯淡的光。
饭馆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认出了这枚袖扣——三天前,陈默就是拿着它,在会议室里砸在桌上,吼着为顾清影辩白。
这枚袖扣,是那场风波的起点,也是陈默不顾一切追查的证据。
现在,他把这枚袖扣,在婚礼上,拿了出来。
陈默拿起袖扣,在掌心掂了掂。然后,他单膝跪地——不是西洋式的求婚跪,而是那种旧式江湖里,最郑重、最诚恳的姿势。
他跪在顾清影面前,仰起头,双手托着那枚袖扣,举到她面前。
“清影,”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酒意,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陈默,穷当兵的出身,没念过几天书,嘴笨,不会说漂亮话。”
“我没啥家当,就这把骨头,这身军装,还有……这枚扣子。”
他顿了顿,眼神像是烧红的铁,烙在顾清影的脸上:
“这扣子,是从沈啸死的地方捡回来的。它脏,沾着灰,沾着血,沾着说不清的阴谋和脏水。”
“可它也是干净的!”
“因为它让我知道,有人想害你!因为它让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弄出来!因为它让我发誓,这辈子,谁他妈也别想再动你一根头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和赤诚:
“今天,我把它给你。”
“这不是啥定情信物,这他娘的是老子的命!”
“老子把它放在你手里,就是要告诉你——”
他死死盯着顾清影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滚烫,血腥,却又无比真挚:
“从今往后,老子这条命,就是你的!”
“信你,护你,跟你!”
“天塌了,我给你扛!地陷了,我给你垫!”
“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句话,老子眉头都不皱一下!”
“生,在一块儿!死,也他妈在一块儿!”
“清影——”
他喉结剧烈滚动,眼眶通红,声音却稳得像是宣誓:
“我陈默,这辈子,就认准你了!”
“以此为誓——”
他双手把袖扣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顾清影的指尖:
“爱你永世!”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往无前的炽热。
吼完,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顾清影,等待着她的回应。
饭馆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突如其来、却又震撼人心的一幕。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场景。
只有一枚从死人堆里捡来的、脏兮兮的袖扣。
只有一个粗鲁的、把命掏出来当誓言的汉子。
和一场在简陋饭馆里、只有十几个战友见证的婚礼。
可不知道为什么,几个女同志的眼圈先红了。连老张那样见惯了生死的硬汉,也悄悄别过脸,用力揉了揉鼻子。
顾清影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帘,看着陈默掌心那枚袖扣。
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边缘的磨损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战场废墟的焦土味和血腥气。
三天前,它还是指向她的“可疑”证据的一部分。
三天后,它成了这个男人掏心掏肺的誓言。
命运真是荒谬,又……滚烫。
她能感觉到陈默目光的灼热,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汗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他的、粗糙又强大的气息。
这个男人,不温柔,不体贴,说话粗声大气,做事横冲直撞。
可他为了她,能跟调查科长拍桌子。
能半夜独自摸回危险现场。
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命交出来。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
手指纤细,冰凉,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然后,她伸出手指,轻轻捏起了那枚袖扣。
袖扣很轻,落在掌心,却沉甸甸的,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和汗湿。
她握紧了袖扣,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依旧跪在面前的陈默。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也还是那样平静。但仔细看,那平静的深潭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融化,汇聚成一种极其内敛、却又无比坚定的光。
她没说话。
只是伸出手,不是去拉他,而是轻轻拂了拂他军装肩膀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墙灰。
动作很轻,很自然,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然后,她收回手,把握着袖扣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依旧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陈默看着她把手按在心口,看着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带着那点淡红胭脂的唇。
他鼻子一酸,那股憋了许久的湿意,终于再也忍不住,冲破了眼眶的堤坝。
两行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滑落。
这个在枪林弹雨里没掉过一滴泪的汉子,在自己简陋的婚礼上,跪在新娘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但他没觉得丢人。
他就那么跪着,仰着脸,任泪水横流,咧着嘴,又哭又笑。
“嘿……嘿嘿……”他发出几声傻气的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结果越抹越花。
顾清影看着他这副又狼狈、又真情流露的样子,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终于缓缓漾开,变成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很浅很浅的微笑。
像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美得惊心动魄。
“起来吧。”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哑,“地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