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提着食盒跨进院门,脚步下意识放轻。院中的腊梅开得正盛,寒香沁人,而比寒梅更惹眼的,是立在花旁的那道身影。琪琪格穿着一身湖水蓝的蒙古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勾勒的云纹,乌发松松挽着,插着一支简单的银簪,侧脸的轮廓在斜射的阳光下柔和得像浸了蜜的酥酪,独有的异域风情混着少女的青涩,让莫罗不由得驻足,静静看了片刻。
琪琪格抬着下巴望着院外的天空,目光又落在那些高出院墙的飞檐翘角上出神——京城里的建筑这般精巧,却远不如草原上视野开阔。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袍角的流苏,心里还在琢磨莫罗为何迟迟不来,连院门口的动静都未曾察觉。直到侍女苏玛从屋里出来,一眼瞥见站在影壁后的莫罗,脚步猛地顿住——她心里早为自家格格抱不平,暗怪莫罗这么久不露面,可转念一想对方是朝廷官员,自己不过是个侍女,哪有置喙的份?连忙快步走到琪琪格身边,压低声音轻唤:“格格,莫大人来了。”
“莫罗?”琪琪格猛地回头,顺着苏玛的目光望向门口,当看清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原本黯淡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星辰被拭去灰翳。她先前还因思念生出的委屈,在见到莫罗的那一刻尽数消散,满心只剩突如其来的欢喜,竟忘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提着裙摆快步朝门口跑去,在莫罗面前站定后,想也没想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来了!”
温热柔软的触感覆在腕上,莫罗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对上琪琪格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里面有毫不掩饰的期盼,还有一丝怕他跑掉的慌张。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愧疚翻涌而上,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琪琪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脸颊“唰”地红透,连忙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腕间的温度,声音也变得有些结巴:“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快进来吧。”
“好。”莫罗定了定神,举了举手中的食盒,“明日便是除夕,给你带了些吃食。”琪琪格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连忙侧身引路:“外面风大,别在这儿站着了,随我进屋坐。”莫罗本想提议在院中稍坐,可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期待,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口,跟着她往内屋走去。
进了屋,暖意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绣着草原风光的毡毯,桌上摆着一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剪好的腊梅。莫罗将食盒递给迎上来的苏玛,淡淡道:“这些小年礼,你们收下吧。”琪琪格朝苏玛点了点头,苏玛接过食盒时偷偷瞪了莫罗一眼,却也不敢多言,懂事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的瞬间,屋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滞。莫罗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琪琪格则坐在桌边,双手放在膝上,眼神时不时瞟向莫罗,又飞快地移开,两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蔓延开来,莫罗觉得胸口发闷,率先打破僵局:“这会快到未时了,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琪琪格小声答道,手指绞了绞袍角,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抬眼望向莫罗,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我不大喜欢午时吃饭,就让苏玛吩咐厨房未时再做……你、你能留下来陪我吃顿饭吗?”她话说完,脸颊又红了几分,紧张地盯着莫罗的眼睛,生怕从里面看到拒绝的神色。
看着她这副模样——睫毛因紧张微微颤动,脸颊泛着羞怯的红晕,连问话时都带着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莫罗的愧疚像潮水般将心口彻底淹没,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他不敢深望那双澄澈的眼睛,慌忙移开视线,落在炕边绣着草原的毡毯上,那份全然的信赖,此刻竟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他怎能不怕?怕这双盛着光的眼睛,在知晓父亲兄弟被自己亲手判了斩立决、姊妹们被发配苦寒之地的真相后,会瞬间蒙上死灰;怕这份纯粹的倾慕,在撞破他“刽子手”的身份后,会变成蚀骨的恨意。更让他自责的是,他明明早该预料到这一切,却为了逃避内心的煎熬,整整七八天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在这深宅里抱着虚幻的期盼独自神伤。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的凉意根本压不住心底的灼热愧疚——他原本只想放下食盒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此刻看着琪琪格紧张得攥紧袍角的模样,拒绝的话像被灌了铅,怎么也说不出口。喉结反复滚动了数次,他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好,我陪你吃。”
“真的?”琪琪格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像盛放的萨日朗花,鲜活又灿烂。她连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朝外面的苏玛喊道:“苏玛,快去厨房说一声,让张妈和刘妈把饭菜做快些!莫大人这时候过来,还没吃饭,说不定早就饿了!”
苏玛应了一声,她看到琪琪格开心,不自觉的语气里也带着掩不住的欢喜,转身就往厨房跑。负责做饭的张妈和刘妈原是宫里派来的人,明着伺候饮食,实则暗地监视琪琪格的一举一动。可这近半年相处下来,她早被琪琪格直率温和的性子打动——姑娘从不摆格格架子,有好吃的总想着分她一份,说话也从来和和气气。虽说监视的本分不敢丢,但对琪琪格的话,两个老妈子向来听得十分尽心。
莫罗坐在屋里,将琪琪格的话听得真切,看着她掀着帘子朝苏玛叮嘱时,连发梢都带着雀跃的模样,心里像是被温水浸过,随即又被愧疚死死裹住,酸麻得发疼。他重重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屋子的暖意、桌上的腊梅香,还有琪琪格毫无保留的热情,都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纯粹的关切,更不敢想象真相揭开时,这满室的欢喜会碎成何等模样,只觉得自己像个窃取温情的罪人,每多待一刻,愧疚便重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