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县城，街道整洁，人流如织。
和晋阳那宏伟壮观、气势磅礴相比，以及跟曾经被形容为“暮气沉沉”的阳曲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闻喜县城展现出一种与众不同且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街道两边的商铺大多数都已开始正常营业，尽管货架上陈列的商品并非应有尽有、五花八门，但它们却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掌柜和伙计们的神情不再像过去那样木然呆滞或者阿谀奉承，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淡定自若和积极进取精神。
街头巷尾的小摊小贩们高声呼喊招揽生意时声音洪亮有力，同客人议价的时候也是底气十足毫不怯场，完全没有了往昔那种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害怕得罪所谓“公差”的样子。
从那些手工艺作坊里面传出清脆悦耳的敲击声响彻云霄，伴随着织布机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相互交融汇聚在一起宛如一首繁忙又满怀憧憬期望的动人乐曲。
陆鸣一行人扮作行商 ， 在城中缓步穿行。陆鸣的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观察着市井百态，倾听着市声人语。他注意到，这里的百姓 ， 无论是商人 、 手工业者 ， 还是普通的市民，脸上的神情都比较放松，眼神中也少了那种对官府的本能畏惧 。 这与徐贺庄乃至阳曲县城之前的气氛 ，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掌柜的 ， 生意不错啊 。” 陆鸣走进 一家售卖铁器 、 农具的铺子，随手拿起一把 新打的镰刀掂了掂，笑着对正在炉前忙活的 铁匠说道。
那铁匠约莫四十来岁，一身结实的疙瘩肉，被炉火烤得通红。他抬起头，擦了把汗，露出一口白牙 ： “托新政府的福 ！ 还 过得去 ！ 今年春耕 ， 家家都要添置家伙什 … 忙是忙了点 … 可心里痛快 ！ 不用再交 那没完没了的 ‘炉捐’ 、 ‘铁税’ 了 ！ 赚的都是自己的 ！ 嘿 ！”
“新政府 … 是不错 。” 陆鸣附和道，看似随意地问 ： “不过 … 这新官上任 … 有没有三把火 … 烧到你们头上啊 ？ 比如 … 派捐派款 … 或者 … 吃拿卡要的 ？”
“啥 ？ 吃拿卡要 ？” 铁匠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脸上露出 一种 “你想多了” 的表情 ： “没有没有 ！ 咱们闻喜现在 … 不兴那个 ！ 那些当官的 … 规矩着呢 ！ 买东西 … 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 一分不敢少给 ！ 至于税 … 那都是正大光明贴在县政府门口的 ！ 谁也不敢乱来 ！ 再说了 … ”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得意 ： “他们要是敢 乱来 … 不用等上面查 … 咱们这些街坊 … 还有那些 学生娃 … 就能把他们的状子递到 天上去 ！ 上次税务科一个小干部 … 想多收 老王头两文钱的 ‘摊位费’ … 结果怎么着 ？ 被老王头和他儿子 （学堂学生） 当场堵在衙门口 … 引了一堆人围观 … 最后那干部 不光把钱退了 … 还被记了大过 ！ 调去扫 厕所了 ！ 哈哈 ！ 你说 … 他们还敢吗 ？”
陆鸣听着，心中暗自称奇，脸上却不动声色 ， 继续引导话题 ： “看来 … 咱们闻喜的官 … 风气是真不错 。 不过 … 人无完人 … 他们就没点缺点 ？ 比如 … 办事拖拉 ？ 或者 … 能力不行 ？”
“缺点 ？ 那肯定有啊 ！” 铁匠倒也不 避讳，很坦诚地说道：“就说现在管我们这条街的那个政府文书小陈吧 … 人是个好人 ！ 也热心肠 ！ 可就是 … 太年轻 ！ 经验不足 ！ 有时候处理事情 … 有点毛躁 … 考虑 不周全 ！ 上次两家铺子因为门口地界吵架 … 他去调解 … 话没说到点子上 … 差点让 两家打起来 ！ 最后还是街道的老管事 （ 旧时衙役人员改造而来 ） 出面 … 才把事情平息了 。 这不是能力问题是啥 ？”
“还有县教育科的那个副科长 … 书读得 多 … 道理一套一套的 … 可下来检查学堂 … 光会挑硬的毛病 … 什么桌椅不整齐啊 … 黑板不够黑啊 … 对先生们怎么教书 … 学生学得怎么样 … 反倒关心得少 ！ 这不就是… 那个啥 … ‘形式主义’ 吗 ？ 王省长以前开会 时常批评的 ！” 旁边一个正在挑选锄头的 老农也凑过来插话道，说得头头是道 。
陆鸣仔细听着，心中越发惊讶 。 这些 老百姓对干部的评价 ， 非常具体 ， 指向的 也确实是工作方法 、 能力 、 作风上的 “缺点” ， 而非贪腐 、 欺压等原则性的 “恶行” 。 这说明 … 这里的干部队伍整体是 健康 的，与群众的关系是密切的，群众也愿意 并且能够指出他们的不足 。 这恰恰是一个 健康政治生态的表现 ！
“各位说得都在理 。” 陆鸣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 关键问题 ： “不过，我有些好奇 ，像小陈助理员还有那位 教育科副科长他们当初是怎么选上来的 ？ 也是 王省长亲自点的将 ？”
“王省长 ？ 那倒不全是 。” 铁匠摇了摇头，很自然地说道：“王省长日理万机， 哪能每个小官都亲自管啊 。 不过， 他老人家定下了规矩 ！ 凡是要提拔干部，尤其是 要到咱们老百姓跟前办事的干部，在最后拍板之前，必须要到咱们这些相关的人中间来 ‘征求意见’ ！”
“征求意见 ？” 陆鸣的眼睛微微一亮。这 个 词 ， 在这个时代 ， 从一个普通铁匠 嘴里如此自然地说出来，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 。
“对啊 ！ 征求意见 ！” 铁匠肯定地 说，语气中带着一种参与感和责任感 ： “就 拿小 陈来说吧 … 他当初是从县政府的助理中挑出来 … 准备放到我们这条街当负责人的 。 任命之前 … 上面就派了人下来 … 挨家挨户地问我们这些铺主 、 摊贩 … ‘你们觉得 这个小陈同志怎么样 ？ 他平时办事认真不 ？ 对大家态度好不好 ？ 有没有什么毛病 ？ 让他来管咱们这条街你们放心不 ？’”
“我们当时就说小陈人勤快也老实 ，就是嫩了点经验 少 。 上面的人都记下来了 。 后来小陈还是来了，不过听说是作为 ‘试用’，而且上面还专门指派了一个老同志带他 。 这不刚才说的那些毛病，慢慢改呗 ！ 但人是我们自己 ‘点头’ 过的 ，心里有底 ！ 也愿意帮他 ！”
“那位教育科副科长也是 ？” 陆鸣追问 。
“差不离 ！” 那老农接口道：“听说 提拔之前 。也去几个大学堂问了先生和学生代表的意见 。 大家反映他理论水高 ，但有点 ‘书呆子’ 气 ， 就是脱离实际 。 所以 他上来后，大家对他那些 ‘形式主义’ 的 做派 ，也就，嗯，比较 ‘理解’ 了 （ 老农费力地找了个词 ） … 知道他不是坏 ，就是方法不对 。 该提意见提意见 ，但不会一棍子 打死 。 听说县里也在想办法让他多下 基层了解实际情况呢 。”
听着铁匠和老农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陆鸣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 他的眼睛 越来越亮，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喜悦涌上 心头 ！
“民意前置” ！ 这就是 “民意前置” 啊 ！ 在干部任命的关键环节 ， 将群众的评价和意见作为重要的参考依据 ， 甚至是 “一票否决” 的前置条件 ！ 这看似简单的 一道程序 … 却蕴含着极其深刻的政治智慧 和民主精神 ！
它不仅在源头上过滤掉了一部分品行不端 、 群众基础差的人 ， 更重要的是 ， 它 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自己的 “主人翁” 地位 ！ 让干部从上任伊始就清楚地知道 ， 自己的权力来自哪里 ， 应该对谁负责 ！ 这是一种无声却最有力的教育和约束 ！
难怪 ，闻喜县的干部风气相对清廉 ！ 难怪老百姓敢于批评干部 ！ 因为在这里 ， “官” 与 “民” 的关系 ， 在制度设计上 就被部分地颠倒过来了 ！ 干部是被 “选择” 和 “监督” 的对象 ， 而非高高在上的 “主宰” ！ 这套看似朴素的 “土办法”， 其效果和意义 ， 甚至超过了许多华丽的制度 条文 ！
“好一个 ‘征求意见’ ！ 好一个王刚 ！” 陆鸣忍不住低声赞叹道，脸上露出了自从离开晋阳以来最舒展 、 最由衷的笑容 。 “他这是把 ‘从群众中来 ， 到群众中去’ 的工作方法用到了极致啊 ！ 这才是真正 的 ‘人民民主’ 的萌芽 ！ 这才是防止 ‘人亡政息’ 的治本之策 ！”
“柳泉 ！” 陆鸣转身，对同样听得心潮澎湃的柳泉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激动和决断 ： “记下来 ！ 把闻喜县的这个 ‘民意前置’ 的做法 ，详细地记下来 ！ 回去以后 … 我要在全省推广 ！ 不 ！ 这不仅仅是一个 方法 ，这应该成为我们选拔任用干部的一项根本制度 ！ 要写进我们的组织条例里去 ！”
“是 ！ 总指挥 ！ 我记下了 ！” 柳泉 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飞快地记录起来，脸上也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 他知道，这次南下 ， 不仅验证了晋南的 “成色” ， 更 发现了一块无比珍贵的 “璞玉” ！ 这块 “璞玉” 所蕴含的价值或许将深远地影响整个新生政权的未来走向 ！
闻喜县之行 ， 收获远超预期 。 陆鸣感到 ， 自己心中那幅关于如何建设一个崭新 国家的蓝图 ，又被添上了浓墨重彩的 、 充满希望的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