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是被一种熟悉的、尖锐的神经刺痛感强行拽出黑暗的。
那种感觉像是有人用冰锥沿着他脊椎的神经束一路向上撬动，然后在脑干深处猛地炸开。他猛地睁开眼，视野从一片模糊的暗红色迅速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凑得极近的海蓝色眼睛。
那眼睛在昏暗的休息舱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瞳孔微微放大，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睛的主人，依然穿着那身过于繁复的黑色哥特长裙、脸色苍白得像瓷娃娃，正蹲在床边，手里还拿着一个李豫非常熟悉的小型玻璃瓶，瓶身上，则刻着“‘慧-III型’高效神经兴奋剂”的字样。
而且，瓶子已经空了。
见李豫猛地睁眼，凯特琳脸上那副专注观察的表情迅速切换。她眨了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嘴角扯起一个介于无辜和讪笑之间的微妙弧度，动作极其自然地将空瓶子塞进自己层层叠叠的裙摆褶皱里，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表哥，你醒啦。”她的声音清脆甜美，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已经睡了快四天了。老王叔叔他们来看过你好几次，都很担心你。”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灰尘的裙摆，动作优雅得像个真正的小淑女——如果忽略她刚才手里拿的是什么的话。
“而且，”她补充道，歪了歪头，黑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飞船预设的那个目的地坐标，我们快到了。自动驾驶系统已经发出了三次提示。”
李豫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传来的皮肤触感有些粗糙，下巴上冒出了细密的胡茬。兴奋剂的药效正在他体内迅速扩散，如同冰冷的电流冲刷过每一个疲惫的神经元，强行驱散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昏沉与混沌。大脑开始以异常清晰的速度运转起来，记忆的碎片被迅速归位、串联。
他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无面人在揭开所谓的真相之后，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消散，只留下一句关于童话的提示，和一具……
李豫猛地转过头。
休息舱角落的地板上，那具通体呈现出温润象牙玉光泽、线条完美流畅、面部一片光滑空白的“素体”，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它站在那里已经好几天了，如同一个沉默的、等待着被赋予意义的雕塑。
在无面人消失、留下这具素体和那句令人费解的提示后，李豫的精神在极度的信息过载、认知冲击与长久积累的疲惫共同作用下，终于触发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他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困惑、虚无与沉重倦怠的浪潮彻底淹没，陷入了长达数日的深沉睡眠。
现在，药效强制驱散了生理上的疲惫，但那种精神层面的沉重感依旧如同铅块般沉在心底。他摇摇头，将脑海中那些关于高维世界的震撼信息暂时压下，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最具体的事物上。
“凯茜。”李豫开口，声音因为久未使用而有些干涩，但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抬手指向角落那具素体，“以你的见识，能鉴别那具素体的来历吗？”
凯特琳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早就知道你会问”的表情。她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与外表年龄极度违和的、属于成年人的随意与笃定。
“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稍微’检查过了。”她说，刻意加重了“稍微”二字，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外壳材质、内部骨架结构、能量回路分布……看起来跟市面上流通的广厦‘千面’基础款有七八分相似。”
她顿了顿，抱着手臂，微微蹙起眉头，那神态像极了她在那具血族素体里分析情报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套在一个八九岁小女孩的身上，显得格外诡异。
“但是构造的核心理念完全不同。”凯特琳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专业的审慎，“市面上的千面，其基础框架都是为了‘模拟’，核心还是那套通用的标准化生物-机械接口。但这具……”
她指了指那具素体光滑的面部：“它的‘空白’不是技术限制，而是一种……刻意的‘纯净’。内部能量回路的编织方式更接近某种……嗯，生物原生质的自然生长脉络，而不是人工设计的电路。还有骨骼材料的分子排列……”
她摇了摇头，最终总结道：“像是基于千面技术，但又进行了某种更高级别的改造和提纯。技术路径和完成度，都和我知晓的各家的公司路径不同，不是未公开的实验品，就是刚造出的原型机。”
她抬起头，海蓝色的眼眸直视李豫，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隐隐的忌惮：“你背后，还有其他势力在支持？自由军的技术已经偷偷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能在公司外售的产品上进行升级？各大公司的情报部门这些年都在吃白饭么……”
李豫没有回应凯特琳的推测和试探。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具素体，大脑在兴奋剂的驱动下高速运转。
无面人的话……他真的能信吗？
即使对方似乎连他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可能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都了如指掌。但在李豫成长的那个世界，天空城的最底层，充斥着谎言、欺骗、脑插芯片劫持、意识审讯、记忆修改，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一个人的全部秘密从灵魂深处挖掘出来，再用来编织更精密的骗局。
这具素体，是否真的如无面人所言，是一具被“洗干净”的、可以安全承载林依意识的“同源容器”？还是另一个更隐蔽的陷阱？一个针对他此刻最迫切愿望——唤醒林依——而精心布置的诱饵？
他需要验证。需要更可靠、更专业的帮助。
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
就在李豫陷入沉思之际，休息舱门旁的通讯面板突然亮起，蔚奥莱特的声音从中传出，失去了往常的冷静，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紧张：
“李，过来主控舱。马上。”
她的语速很快。
“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坐标……”
蔚奥莱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