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气氛比起四合院要复杂得多,也正式得多。
王厂长办公室,烟雾缭绕。王厂长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林墨。聂副厂长也在,脸色同样凝重。
“林墨啊,”王厂长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深深的疲惫,“这事……我从侧面了解了一下。不完全是设计思想的问题。有人……点了你的名。”
他没有明说,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清楚。这种来自特定方向的、精准的“关注”,往往意味着更深层次的缘由,可能涉及更复杂的人际或背景纠葛,不是简单的业务争议能解释的。
林墨坐得笔直,脸上没有王厂长预想中的愤懑、委屈或消沉,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眼底深处,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清明。
“厂长,聂厂长,我明白。”林墨开口,声音平稳有力,“这件事,让两位领导费心了。我个人完全接受组织的决定。”
王厂长和聂副厂长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他们预想了林墨可能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料到他会如此坦然,甚至……过于平静。
“林墨,你别有什么思想包袱。”聂副厂长开口道,语气诚恳,“你的能力和贡献,厂里上下都清楚。这次的事情,我和王厂长,还有老陈他们,都会继续关注,一定想办法把事情弄清楚,还你一个公道。你还年轻,路还长……”
林墨微微摇头,打断了聂副厂长安慰的话,目光清澈地看向两位领导:“聂厂长,王厂长,谢谢。不过,我有个想法,正好趁这个机会,跟领导汇报一下。”
“你说。”王厂长掐灭了烟。
“我想报考八级工。”林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八级工?”王厂长一愣,“你本来就是七级,考八级是好事啊!厂里肯定支持!但这跟你现在……”
“只能以工人的身份报考。”林墨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技术工人等级考核制度规定,干部编制不能参与工人技术等级评定。如果恢复我的干部身份,我就失去了报考八级工的资格。”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王厂长愕然地看着林墨,忽然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个年轻人,哪里是需要安慰、想不通?他分明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去攀登那个时代技术工人所能触及的最高技艺殿堂——八级工。
“你……”王厂长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聂副厂长也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墨,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林墨,你是想清楚了。八级工……也好!那是实打实的全国顶尖手艺!有了那块牌子,就更有底气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赵山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老爷子脸膛因为激动而发红,身后还跟着几个相熟的老工人。
“老王!聂厂长!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赵山河嗓门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
“林墨是什么样,咱们厂里谁不清楚?为厂里立了多少功?就因为些不着调的闲话,就把他副厂长给撸了?我们几个老家伙不服!我们正要联合厂里一些老师傅,写联名信,去工会、去上级部门说道说道!非得讨个说法不可!”
他身后的老师傅们也纷纷附和,情绪激动。
林墨见状,赶紧站起身,快步走到赵山河面前,拦住他:“师父!师父您别激动!听我说!”
赵山河瞪着牛眼:“说什么?你小子受了委屈还不让师父给你出头?”
“师父,不是委屈。”林墨握住赵山河粗糙的大手,语气恳切而坚定,“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真的想考八级工。但如果我还是干部,就没法考。”
“这次职务调整,正好给了我这个机会。您和老师傅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千万别去陈情。那样一来,事情闹大,我的干部身份万一恢复,这八级工……可就真考不了了。”
赵山河愣住了,他身后的老师傅们也面面相觑。老爷子仔细看着徒弟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点勉强和伪饰,只有一片坦荡和执着。
半晌,赵山河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反握住林墨的手,拍了拍,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感慨、心疼和骄傲的复杂神色取代。
“你小子……你小子啊!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八级工……好!有志气!比当那个劳什子副厂长强!行,师父明白了,不给你添乱!好好准备,给师父考个八级工回来!让那些瞎了眼的人瞧瞧,什么叫真本事!”
一场可能的风波,就这样被林墨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王厂长和聂副厂长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那点担忧也放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林墨更深一层的认识和赞赏。这个年轻人,不仅有才华,有心胸,更有远超同龄人的清醒和定力。
离开厂长办公室,林墨走在厂区大道上。。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关切,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少数几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落井下石的快意——来自那些曾经因他晋升而嫉妒、或因他严格执行制度而怀恨在心的人。
林墨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将那些或明或暗的恶意,一一清晰地映照、铭记。
这不仅仅是一次职务变动。对他来说,这更像是一次提前的“压力测试”,一次对人心的观察。那些此刻迫不及待跳出来的面孔,那些微妙转变的态度,都在他眼中一一呈现。
起风的征兆,已隐约可闻。而这次小小的风波,不过是狂风骤雨降临前,一次微不足道的预演。他需要看清,需要记住,也需要在这预演中,哪些人是可以亲近的,哪些人是需要敌方的。
八级工,不仅仅是技艺的巅峰,也是他在即将到来的时代洪流中,能够倚仗的一座更坚固的堡垒。他抬起头,望向厂区高耸的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