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影业三楼的小会议室里,窗帘半掩着,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格子。
李扬坐在会议桌的一端,面前摊开着《八佰》的剧本和薄薄几份演员资料。
选角导演赵铭坐在下首,手里捏着笔,神情紧张。
“这两个角色,先定下来。”
李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在剧本上点了两下。
赵铭立刻坐直身体。
“端午,给王紫逸。”李扬说。
赵铭愣了一下,这个决定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王紫逸是青锋自家的演员,跟着李扬从《战狼》一路走过来,以硬朗、倔强的形象着称。
而端午这个角色,剧本里写得清清楚楚——一个胆小、懦弱、想家的少年兵,最后才完成蜕变。
“李总,紫逸他……气质上是不是太硬了?”赵铭小心地提出疑问。
“我要的就是这个反差。”李扬合上剧本,看向赵铭。
“端午前期的懦弱,不是天生的软弱,而是一个没经历过战争的年轻人最正常的恐惧。
紫逸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这种劲儿被恐惧压着,到后期爆发出来才会更有力量。而且——”
他顿了顿:“他是自己人,我需要用这个角色,把他身上那些标签化的东西打碎,让他真正学会‘演’一个人,而不是一种情绪。”
赵铭若有所思地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
“第二个,小湖北。”李扬从资料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赵铭面前。
照片上是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练功服,对着镜头笑,眼睛清澈得像蓄着两汪泉水。那是刘昊然,一个纯粹的素人,资料上除了年龄、身高、就读学校,一片空白。
“他?”赵铭拿起照片仔细端详,“完全没经验啊李总。小湖北这个角色……承载的情感太重了。”
“我要的就是没经验。”李扬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看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技巧,没有表演的痕迹,只有最干净的东西。恐惧、好奇、悲伤、坚定……”
“这些情绪需要从这片空白里长出来,而不是‘演’出来。找到他,联系他的学校和家长,我要见本人。”
赵铭看着李扬笃定的眼神,把所有的疑虑咽了回去,在“小湖北”旁边重重写下“刘昊然”三个字,并在下面划了两道横线。
“剩下的角色,”李扬把剩下的资料拢了拢,推向赵铭,“你先筛一遍,把觉得有可能性的人列个短名单,最后我来定。”
赵铭如释重负又倍感压力地点点头,抱起那摞资料:“李总放心,我一定仔细筛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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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赵铭再次站在李扬办公室门口时,脸色发白,手里抱着的已经不是一摞资料,而是一个厚厚的、快要抱不住的纸质文件盒,上面还放着几台贴满标签的ipad。他敲门的手都有些抖。
“进。”李扬正在看美术组送来的四行仓库场景设计图。
赵铭几乎是挪进来的,他把文件盒小心地放在会客茶几上,那沉重的闷响让李扬抬起了头。
“李总……”赵铭的声音干涩,“出……出情况了。”
李扬放下图纸,走到沙发前坐下,示意赵铭说。
“我们放出去《八佰》公开选角的消息才两天,我的邮箱、公司的公开邮箱、甚至我私下的工作手机……全爆了。”
赵铭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普通的演员、新人,这都好说,按流程走就是了。关键是……关键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太多……太多正常情况请不到的老师、一线,主动递话过来,表示想试戏。”
“还有……还有直接把人送过来的。”
李扬挑挑眉,示意他继续。
赵铭打开文件盒,拿出一份份装订整齐的资料,手还在轻微颤抖。
“您看,这是黄晓明工作室发来的正式函件,表达了强烈的参与意愿,附了详细的个人作品集和对角色的理解,点名对‘谢晋元’或任何重要角色都有兴趣。”
“这是杜淳那边,他本人亲自打电话给我,说看了项目介绍,非常激动,希望能有机会试一试,姿态放得很低。”
“黄志忠老师,是通过一位老前辈递的话,说想挑战一下不一样的军人形象。”
“张译……张译老师是手写了一封信,连同一份他精心准备的、关于‘老算盘’这个角色的人物小传一起寄过来的。”赵铭抽出那封信,信纸是普通的稿纸,字迹工整有力。
李扬接过信,扫了一眼,内容诚恳而谦逊,提到在《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之后,一直在寻找一个能真正“沉下去”的角色,认为‘老算盘’的复杂性与人性深度让他着迷。
“还有更绝的,”赵铭的声音带着点荒诞感,“范伟老师!小品王范伟!他的经纪人联系我,说范老师非常想参与一部严肃的历史正剧,愿意尝试任何角色,哪怕只有几场戏,他希望能打破观众的固有印象。”
最后,赵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档案袋,表情像是拿着烫手山芋。
“这个……是湖南天娱传媒直接派人送过来的。”
“里面是他们旗下目前力推的一个新人组合,四个男孩,资料上写的是‘青春励志偶像’。”
“但圈里都戏称叫‘乡村F4’……那边说,角色任我们安排,戏份多少都好商量,主要是希望能参与李导您的大制作,学习学习。”
赵铭说完,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沙发上,眼神里满是惶恐。
“李总,这……这名单里的人,哪个背后不是一堆人情关系、资本力量?”
“我一个小选角导演,我……我敢筛谁啊?我哪边都得罪不起。这决定,我真做不了。”
李扬静静地看着茶几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又看了看赵铭煞白的脸。
他理解赵铭的恐惧,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有时候选角选的不是戏,是平衡,是人情世故。
“你没错。”李扬平静地开口,“这种情况,确实不是你能处理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的车水马龙。
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
“这样,所有递过来的资料,包括那些一线、大咖的,全部转到我这里。”
“你只负责处理新人、素人和普通演员的初筛。这些‘麻烦’,我来解决。”
赵铭如蒙大赦,连连点头,逃也似地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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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扬一人。
他坐回沙发,开始一份份翻阅那些“烫手”的资料。
黄晓明的照片英俊挺拔,杜淳的形象端正帅气,黄志忠不怒自威,张译的眼神里总有股执拗的劲儿,范伟的脸自带喜感却又有种底层小人物的真切……
翻看着这些在2010年早已成名立腕的面孔,李扬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
有感慨,也有一丝掌控局面的冷峻。
“真是……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他低声自语。
这种盛况,他其实并不意外。
2010年前后,正是国内影视行业一个微妙的分水岭。
电视剧市场虽然繁荣,但电影大银幕的“高级感”和影响力,对任何有追求的演员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一大批在电视圈功成名就的演员,都迫切渴望一部有分量的电影作品来证明自己,实现“转型”。
而他的《八佰》。
投资巨大、题材厚重、导演是连续创造票房奇迹的李扬。
无疑是那块最耀眼、最有可能让人“镀金成功”的敲门砖。
为了这个机会,放低身段、颠覆形象、争取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对这些一线演员来说,完全是值得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演戏,而是关乎职业生涯下一步的战略选择。
但李扬的心,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铁,冷静而坚硬。
他眼前闪过的是四行仓库的断壁残垣,是剧本里那些在泥泞和血污中挣扎的灵魂。
这里的每一个角色,都容不得半点虚荣和杂质。
他的筛选原则很简单。
不看咖位,不看流量,不看背后站着谁。
只看一样东西——是不是“对”的人。
或者,用他独享的“后世”眼光来看,是不是那块值得雕琢的“料”。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李扬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初步圈定了三十多份。
然后,他让助理向所有这些被圈定的人,以及赵铭从普通渠道筛选出的、他认为有潜力的另外二十多人,发出了同一份通知:
“三天后,青锋影业第一排练厅,《八佰》角色试戏会。请准备。”
没有具体角色,没有特殊关照。
一视同仁。
试戏会当天,青锋影业地下停车场仿佛在举办一场低调的明星盛宴。
保姆车、商务车停得满满当当,戴着口罩、帽子的熟悉面孔在经纪人助理的簇拥下低调而迅速地进入电梯。
第一排练厅被临时改造成了试戏场地。
空间宽敞,却因为涌入了五六十人而显得有些拥挤。
没有座位安排,来的人自己找地方站着或靠墙等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紧张、期待、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因为在这里,平时在各种颁奖礼、时尚活动上争奇斗艳、彼此客套的明星们,此刻都卸下了光环,成了等待被挑选的“商品”。
电视剧一线的青衣小生,电影圈的硬汉戏骨,喜剧舞台的台柱子,甚至青春偶像……
不同赛道、不同江湖地位的人,因为同一个目标,挤在了同一个空间里。
李扬坐在排练厅前方一张简单的长桌后,身边只跟着赵铭和一个负责记录的助理。
他面前放着最终的角色名单和剧本片段。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带着讨好、紧张或故作镇定的面孔尽收眼底。
“人齐了?”李扬问赵铭。
赵铭看着手里长长的签到名单,声音有点发干:“基……基本齐了,李总。”
“好。”
李扬拿起话筒,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排练厅,不大,却让所有窃窃私语瞬间停止。
“感谢各位老师今天拨冗前来。”
“《八佰》的剧本,想必大家都有所了解。
我们时间有限,直接开始。
叫到名字的,上前来,我会给你一段指定角色的戏。
没有剧本,只有情境和核心台词提示。
准备好了就开始,三分钟为限。”
他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进入了残酷的淘汰流程。
“杜淳老师……”
李扬点名。
“请试一下这一段:谢晋元。”
“时间是守军进入仓库的第二夜,士兵们睡了,你独自一人站在面对租界的窗边。”
“你手里拿着那份要求你们坚守的命令,知道这是一场政治秀,知道大部分兄弟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你心里有巨大的压力和悲怆,但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你需要对着窗外,说一句台词:‘弟兄们,对不住了。’ 请开始。”
全场目光聚焦在杜淳身上。他显然精心准备过,迅速进入了状态。
他走到场地中央,背对众人,肩膀微微绷紧,沉默了片刻,然后以一种压抑着沉重情感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出那句台词。
他的表演是准确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演出了将领的责任感和内心的痛苦。
李扬静静看着,在面前的评估表上记录着。
杜淳演得很好,但或许……
太好了,太像一个“标准”的悲情英雄。
谢晋元骨子里那份儒雅的知识分子气,以及那份在绝境中近乎冷酷的理性算计,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不过没关系,能调。
“张译老师。”
李扬再次开口。
“请你试这一段:老算盘。”
“战斗间隙,你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个重伤的年轻士兵,他快不行了,求你帮他把最后一封家信和两块银元寄回家,银元作为报酬。”
“你本能地接过了钱,答应了他。”
“士兵咽气后,你看着手里带血的银元。”
“没有台词,只有从‘赚到了’的窃喜,到感觉‘钱烫手’,再到最后默默把银元和信一起收进自己最贴身口袋的整个过程。”
“请开始。”
这个片段极具挑战,几乎全靠眼神和细微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来呈现。
张译走出来时,气质已经和刚才资料上那个执拗的军人不同了。
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里闪烁着市侩的精明和一种乱世求存的警觉。
他蹲下身,虚拟着扶起伤兵,听对方哀求时,脸上先是习惯性的敷衍,听到“报酬”时眼睛下意识亮了一下,接过银元的动作流畅自然。
伤兵“死”后,他独自对着虚空,先是掂了掂银元,嘴角有一丝得逞的笑,但很快,那笑容僵住了。
他盯着银元,仿佛真的看到了血迹,手指蜷缩了一下,喉结滚动。
最后,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把银元和信塞进怀里,还拍了拍,但那动作不再是藏宝,更像是一种……郑重的保管。
整个过程,沉默,却充满了戏剧张力。
排练厅里很安静。
很多演员都在默默看着,一些人的表情变得严肃。
他们看出了这段表演的分量。
李扬在张译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星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高效而残酷的筛选。
“姜武老师,请试‘老铁’在枪林弹雨中,从抱头鼠窜到终于站直了身体,吼着脏话往前冲的那一下转变。”
“王千源老师,请试‘羊拐’在休息时,默默擦拭一把刺刀,然后对着刀面模糊的倒影,极短暂地笑了一下的状态。”
“范伟老师,请您试一个普通老兵,在听到对岸女学生唱起歌时,愣住,然后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骂了句‘这风真他妈大’。”
每一个片段,都直指角色的核心瞬间。
李扬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用这些高难度的“测试剂”,精准地刺探着每个演员的底色、潜能与角色之间的化学反应。
不断有人上前表演,也不断有人表演结束后,从李扬平静的脸上读不出答案,只能默默退回人群。气氛越来越凝重。
四个小时后,初试结束。
李扬拿起话筒:“感谢各位老师的精彩呈现。
请以下念到名字的老师暂时留步,我们需要进行下一步沟通。
其他老师,再次感谢你们的到来,后续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
他开始念名字。
每念一个,人群中就有一人明显松了口气,或流露出欣喜。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则难掩失望,但还是保持着风度,悄然离去。
最终,留在排练厅里的,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这些都是通过了初试,在李扬心中与某个角色产生了某种联结的演员。
又经过一轮更为细致、甚至有些“刁钻”的定向测试和简短交流后,当天傍晚,所有主要角色的拼图,在李扬心中彻底归位。
试戏会尘埃落定。送走所有演员后,偌大的排练厅只剩下李扬和赵铭。
夕阳的余晖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赵铭看着李扬手里那份最终勾选确定的名单,手还在因为兴奋和疲惫微微发抖。
那上面每一个名字旁边,都对应着一个《八佰》里的灵魂。
李扬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和亮起的万家灯火。
他脑海中,那份名单上的名字,正逐渐与剧本里那些悲壮的身影重叠——谢晋元、老算盘、端午、小湖北、羊拐、老铁、山东兵、教授、刀子……
这些面孔,有的已成明星,有的还是璞玉,有的亟待突破。
但现在,他们都将成为“八百壮士”的一部分。
一种沉重的、饱含期待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这不是简单的剧组搭建完成,更像是一支特殊部队的集结号已经吹响,而他将带领他们,奔赴一场穿越时空的惨烈战斗。
他转过身,眼中那抹长途跋涉后终于看到目标的锐利光芒,逐渐沉淀为深沉的喜悦和无比坚定的决心。
“赵铭。”
“李总。”
“通知所有定下的演员,三天后,全部进组。”
“第一项任务——剧本围读,以及……”
李扬顿了顿,声音清晰有力。
“军事训练和体能封闭集训。告诉他们,这不是开始拍戏,这是开始‘当兵’。”
演员至此,集结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