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雨总裹着股化不开的绵密愁绪。九月末的苏州观前街,“巴州沈氏”分号的朱门被雨水泡得发亮,门环上的铜绿被苏婉清每日清晨擦得锃亮——这是她保持了三年的习惯,像在擦拭一份不容玷污的信念。
她刚把最后一本靛蓝封皮的账册归置进樟木柜,前堂就传来小伙计带着颤音的禀报:“苏东家!应天府的胥吏来了!扛着封条,说要查‘偷税漏税’!”
苏婉清的手指在账册封皮上顿了顿,随即抚平月白裙裾上的褶皱。她早料到贾似道会有这一出——上月“巴州沈氏”压了棉布价格,断了江南布庄的财路,那些被断了财源的胥吏早憋着劲儿找碴儿。
前堂里,两个胥吏穿着湿漉漉的青布衫,袖口沾着泥点,手里攥着盖着应天府朱印的文书,鼻尖翘得老高:“苏东家,接府尹大人公文,查你号涉嫌偷税漏税!所有账册,立刻封存!”
苏婉清端起茶盏,吹开浮在表面的茉莉花瓣,声音像檐角滴下的雨珠般清冽:“两位大人,账册在这儿。不过——”她抬眼时,目光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中带刚,“先请两位看看这个。”
她从袖中掏出封信,封皮上是应天府推官李大人的私印,墨色未干。胥吏展开,里面是李大人的手书:“苏婉清商号,税银按月足额缴纳,从未拖欠。若有诬告,本官愿以乌纱担保。”
两个胥吏的脸瞬间白了。其中一个咽了口唾沫,手指绞着文书边角:“这、这是误会……”
“误会?”苏婉清笑了,指尖轻轻叩了叩账册,“那请两位解释解释,为何松江布庄的王老板说,你们的税单比去年多了三成?为何苏州码头的漕丁说,你们的货船被额外盘查了五次?”
另一个胥吏额头冒起冷汗:“我、我们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苏婉清把账册推过去,封皮上的“巴州沈氏”四个金字刺得人眼疼,“把你们的公文拿出来——我要看看,应天府的公章,是不是盖在空白纸上。”
两个胥吏对视一眼,像两只被戳破的气球,灰溜溜地捡起文书走了。
苏婉清揉了揉眉心,叫小伙计去请沈仲华。不多时,沈仲华穿着月白缎子衫进来,手里攥着个用桑皮纸包着的物件:“苏东家,李嵩派了心腹去松江,想截咱们的棉布船。”
“截船?”苏婉清挑眉,从袖中取出块“巴州通宝”,放在掌心把玩,“他敢?”
“敢不敢的,试试呗。”沈仲华拆开桑皮纸,里面是松江漕帮吴老大的回信,“我跟吴老大说了,咱们的棉布直接运到松江码头,绕过应天府的盘查。他答应帮忙,还说要给李嵩点‘颜色’看看——比如把他藏在仓库里的私盐,卖给应天府的厨子。”
苏婉清笑出声,指尖的“巴州通宝”转了个圈:“好。让周师傅把吕宋的硫磺样品送来,我要让墨衡改进火炮。贾似道越打压,我们越要让他知道,大宋的商号,不是好惹的。”
沈仲华点头,又补充道:“还有,吕宋的阿福捎信来——村里建了学校,孩子们开始学认字了。”
苏婉清的眼睛亮了,像江南雨后的星空:“真的?阿福那孩子,倒记着我教他的‘大宋钱法儿歌’。”
“周师傅说,阿福现在是‘小先生’。”沈仲华笑着,“教其他孩子唱‘通宝方,通宝圆,大宋的钱能换糖’。”
巴州的帅府里,凌岳听着王德全读苏婉清的信,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上的吕宋地图。窗外的雨丝斜斜飘进来,打湿了地图上“吕宋”二字的墨痕。
“将军,贾似道派李嵩去江南了。”王德全放下信,“苏东家已经应付过去了。”
凌岳冷笑,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的“应天府”:“贾似道以为派个胥吏就能吓住我们?他错了。”他转身看向墨衡,“墨先生,火炮改进得怎么样了?”
“已经试铸了十门。”墨衡推了推眼镜,手里拿着块铸好的炮管,“用日本硫磺的话,射程能到八里,精度比之前的提升了三成——能打穿贾似道水师的船舷。”
“好。”凌岳点头,“让郑五带二十门新炮去江南,给苏东家撑腰。顺便告诉她,吕宋的学校建好了,让她有空去看看——我想听听阿福背‘钱法儿歌’。”
墨衡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凌岳望着窗外的雨,想起苏婉清在苏州的背影——她总是那么从容,像江南的竹子,风越大,越挺得直。
这时,阿福的信使来了,手里攥着幅用蜡笔涂的画。画纸上歪歪扭扭画着间茅草屋,门口挂着“巴州学堂”的木牌,还有个攥着“巴州通宝”的小人儿。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阿福”两个字。
凌岳接过画,嘴角扬起:“这孩子,倒会画画。”
傍晚,凌岳带着画去见苏婉清。苏婉清正在整理账册,见他来,笑着接过画,用指尖抚平画纸上的褶皱:“阿福画的?”
“嗯。”凌岳指着画里的小人儿,“他说这是‘苏姐姐的学堂’。”
苏婉清笑出声,把画贴在账册上,正好盖住“偷税漏税”那页:“等他长大,我要让他管‘巴州沈氏’的账——比我算得还精。”
凌岳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的雨:“贾似道斗不过我们。我们的根基,不在官印,在这些孩子,在这些商号,在这些愿意相信我们的人。”
苏婉清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墨香:“我知道。就像吕宋的稻子,不管雨多大,总能长出来。”
凌岳摸着她的头发,指尖沾到些茉莉香:“是的。总会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