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蜃楼锁魂】
居延泽，在正午的烈日下，是一片熔化的琉璃地狱。无边无际的黄沙蒸腾着滚滚热浪，扭曲了视线，空气被炙烤得稀薄而滚烫，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死寂笼罩着这片死亡之海，唯有风掠过沙丘发出的单调呜咽，如同大地干渴的呻吟。沙粒在脚下流动，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消耗着残存的气力。
王翦勒马立于一片高耸的沙梁之上，玄色大氅早已收起，只着一身紧束的皮甲，汗水浸透了内衬，紧贴在皮肤上，带来粘腻的窒息感。他身后，仅存的三千余骑“追风骑”将士，在经历了狼居胥山中毒马、恶战、折损后，人马皆已疲惫到了极点。战马口鼻喷着白沫，步伐踉跄；士兵们嘴唇干裂，面色焦黑，眼神中带着长途跋涉的麻木与深藏的焦虑。饮水早已耗尽，仅靠囊中最后一点浑浊的“马奶子酒”维持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
“将军…再…再找不到水源…”副将辛胜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成句，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指向南方那片被热浪扭曲得如同水波荡漾的沙海，“斥候…回报…前方五十里…就是居延泽古河道…或许…或许河床下…”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南方的天际线处，那片扭曲蒸腾的热浪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片巨大的、清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不是预想中的沙漠绿洲，而是一座巍峨的雄城！城郭连绵，箭楼高耸，灰黑色的城墙在虚幻的光影中显得无比真实！城头飘扬的旗帜，赫然是——残破的赵字旌旗！城门洞开，城内街巷纵横，屋舍俨然，甚至能看到人影幢幢！更诡异的是，在城池上空，悬浮着一支庞大的、金光闪闪的车驾仪仗！九乘之尊，玄旗招展，拉车的骏马神骏非凡，车驾旁侍立的甲士肃穆如林——分明是秦王嬴政出巡的仪仗！
“邯…邯郸？！”羌瘣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声音因极度惊骇而变形，“还有…陛下？！！！”
“海市蜃楼！是海市蜃楼！”队伍中有人失声惊呼，带着恐惧的颤音。沙漠中因光线折射产生的幻影，古已有之，但如此清晰、如此逼真、如此诡异的组合景象，闻所未闻！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秦军将士！连日来的疲惫、干渴、惨烈的战斗损失、对未知的恐惧，在此刻被这妖异的幻象彻底引爆！
“陛下…陛下怎么会…在邯郸？”
“是鬼！是赵人的冤魂显灵了！”
“长生天发怒了！我们亵渎了圣山，要困死我们在这沙海里！”
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战马被主人的恐慌感染，发出不安的嘶鸣，前蹄刨着滚烫的沙土。军心，在蜃景的妖异冲击下，瞬间濒临崩溃！
王翦面色铁青，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南方天际那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邯郸城与秦王车驾。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滚落，滴在滚烫的皮甲上，瞬间蒸发。这不是自然的海市蜃楼！自然蜃景多模糊扭曲，光影不定，绝不会如此清晰稳定，更不会出现这种跨越时空、充满恶意的组合！尤其是那秦王车驾的细节——玄旗的样式、甲胄的纹路，甚至拉车骏马额前的一缕白鬃，都真实得令人发指！这分明是…针对秦军、针对他王翦的巫术陷阱！
“稳住！”王翦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恐慌的喧嚣，“此乃妖人幻术！乱我军心！辛胜！羌瘣！约束部众！胆敢惑乱军心者，斩！”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部分骚动。但士兵们眼中的恐惧并未散去，只是被强行压制，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在这时，那虚幻的邯郸城上空，悬浮的秦王车驾，竟缓缓移动起来！车驾转向，隔着虚幻的时空，车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掀起一角！帘后，一道模糊却充满无上威严的身影，似乎正将目光投向沙梁上的王翦！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虚幻的秦王身影，竟缓缓抬起手臂，指向王翦的方向！
无声的指控！
跨越虚幻与现实的界限！
如同来自幽冥的审判！
“陛…陛下…”士兵们望着那指向王翦的虚幻手臂，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与茫然，刚刚被压制的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再次爆发！这一次，连辛胜、羌瘣的厉喝都无法完全压制！军心彻底动摇！
“将军！快看！”黑伯低沉急促的声音在王翦耳边响起，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扭曲的热浪，死死盯住那秦王车驾的底部！
王翦凝神望去！在车驾底部与邯郸城相接的虚幻光影边缘，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扭曲不断闪现！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正从下方城池的某个点延伸出来，连接着、操控着这庞大的幻影！那个点…正是邯郸城中心，赵王宫的位置！
“幻术的源头…在城中！”王翦眼中寒芒爆射！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正午的烈日高悬于苍穹之顶，炽烈的光芒如同亿万金针，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光…这幻术需要光！要破这妖法，需要…更强的光！足以扰乱、撕裂那无形丝线操控的光！
“铜镜！”王翦脑中灵光一闪，厉声喝道，“军中所有铜镜！无论大小！立刻收集！快！”
【二： 镜破虚妄】
命令在绝望中如同一道惊雷。士兵们虽不明所以，但求生的本能和对王翦的信任，让他们暂时压下了恐慌，手忙脚乱地开始在行囊中翻找。军中携带铜镜者多为军官或讲究仪容的骑士，数量不多，片刻间只收集到二十余面大小不一的铜镜，最大的不过巴掌大小。
王翦翻身下马，一把夺过黑伯递来的几面铜镜，入手冰凉，镜面打磨得颇为光亮，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他走到沙梁最高处，迎着南方那妖异的蜃景，举起一面铜镜。
角度！调整！对准！
镜面反射的炽烈阳光，凝聚成一道刺眼的光柱，射向虚幻的邯郸城！
光柱没入那片扭曲的光影中，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幻象依旧清晰，秦王指向的手臂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不行！太散！光不够集中！”王翦立刻意识到问题。普通铜镜反射的光线发散，距离稍远便失去威力。
“将军！用这个！”羌瘣突然大吼一声，猛地从自己坐骑的鞍袋深处，掏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事！他几下撕开油布，露出一面形制奇特的铜镜！
此镜长约尺许，宽约半尺，镜身狭长，边缘呈流畅的弧线。镜背并非寻常的素面或简单纹饰，而是铸满了繁复无比、层层叠叠的蟠螭纹！螭龙盘绕，鳞爪飞扬，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最奇特的是镜面，打磨得如同水银泻地，光可鉴人，在烈日下散发出一种近乎刺眼的冷冽光泽！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是…灭赵时，从赵王宫武库暗格里搜出来的…一直…一直没舍得丢…”羌瘣声音有些干涩，将铜镜递给王翦。
王翦入手只觉一沉！此镜分量远超寻常！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无暇细看镜背纹饰，立刻举起长镜，对准南方蜃景！
狭长的镜面如同最精准的光学武器，瞬间将头顶炽烈的烈日光芒汇聚成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近乎纯白的光束！光束带着灼热的高温，撕裂滚烫的空气，如同一柄来自九天的光剑，狠狠刺向虚幻邯郸城中，那被王翦锁定的核心——赵王宫的位置！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油脂上！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猛地从那虚幻的光影深处传来！
南方天际，那巍峨的邯郸城幻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剧烈荡漾起来！坚固的城墙边缘开始模糊、扭曲、如同融化的蜡像！城头飘扬的赵字旗帜如同被无形之火舔舐，边缘焦卷、模糊！最诡异的是悬浮上空的秦王车驾，那指向王翦的手臂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重锤击中，连同整个车驾仪仗剧烈震颤、变形！拉车的虚幻骏马发出无声的惨烈嘶鸣，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涣散！
“有效！将军！幻象在溃散！”辛胜激动地大喊！
王翦眼中精光爆射，手腕稳如磐石，不断微调着铜镜的角度，将那束致命的炽白光束，死死锁定在赵王宫那片扭曲最剧烈的光影核心！光剑所至，虚幻的城池如同被烧穿的画卷，大片大片地崩溃、消散！秦王车驾更是首当其冲，在光束的持续照射下，如同冰雪消融，迅速变得稀薄、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流光，彻底湮灭在扭曲的热浪之中！
仅仅十数息！
那笼罩南天、足以惑乱军心的庞大妖异蜃景，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彻底烟消云散！只留下那片被热浪扭曲、空无一物的黄色沙海！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沙梁。
所有秦军将士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片恢复“正常”的天空，又看看沙梁顶端高举铜镜、如同神只般的身影。劫后余生的庆幸、对将军的敬畏、以及对那妖异幻术的深深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妖法…破了？”羌瘣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王翦缓缓放下铜镜。手臂因长时间高举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微微颤抖。他低头看向手中这面立下奇功的狭长铜镜。镜面在刚才的强力聚光下，边缘微微有些灼融的痕迹，但依旧光洁如新。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镜背那繁复精美的蟠螭纹饰。古老的纹路在烈日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就在他准备将铜镜交还羌瘣时，他的指尖在镜背靠近边缘的一处螭龙盘绕的凹陷处，触感忽然微滞——那里似乎并非纯粹的纹饰！
王翦心中一动，立刻将铜镜翻转，凑到眼前仔细查看。
只见那处螭龙盘绕形成的凹陷中心，被极其精细地镶嵌着一小块比米粒还微小的黑色玉石！玉石表面光滑如镜，上面用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细如发丝的金线，极其巧妙地勾勒出几个细小的符号！那符号非字非画，扭曲如蛇，透着一股神秘诡异的气息！
“楚地巫文？！”王翦瞳孔骤然收缩！他对六国秘文皆有涉猎，这种扭曲如蛇虫的符号，正是楚国巫祝一脉秘传的“灵蛇籀”！此镜，竟是楚地之物？而且被施以巫祝秘术？！
他立刻将铜镜对准烈日，调整角度，让炽烈的阳光穿透那微小的黑玉镶嵌点。
奇迹发生了！
阳光穿透黑玉，在铜镜背面的沙地上投射出一个放大了数倍的清晰光影！光影之中，那细小的金线符号被放大后，清晰地显露出了其真实面目——并非巫文，而是四个极其古拙、却锋芒毕露的篆文数字：
“乙酉 庚辰 壬午 癸未”
“干支…生辰？！”王翦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分明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用楚地巫术隐藏于镜背，再以特殊黑玉和光线投射显现！如此隐秘，如此费尽心机…这生辰的主人，身份必然非同小可！
“乙酉年…庚辰月…壬午日…癸未时…”王翦在心中飞速推算。秦时沿用周历，结合天文星象…他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寒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个生辰八字…
这个被楚巫秘术藏于镜背的生辰…
对应的年份和月份…
正是——
二十一年前，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孟夏之月！
而那个月…那个在秦国朝堂掀起滔天巨浪、最终被赐死的楚国质子…
昌平君 熊启！
【三： 镜底幽光】
“昌…昌平君？！”辛胜失声惊呼，如同被毒蝎蜇中！这个名字在秦国朝堂，无异于一道深可见骨的禁忌伤疤！
羌瘣、黑伯等核心将领无不骇然失色！昌平君熊启，楚考烈王之子，庄襄王异人之舅，秦王嬴政之表叔！曾深得秦廷信任，位高权重，官至丞相！最终却在秦王政加冠亲政、平定嫪毐叛乱后，因涉嫌勾结楚系势力、意图不轨而被赐死！其党羽被连根拔起，牵连甚广，震动朝野！这面出自赵王宫武库的铜镜背面，竟隐藏着昌平君的生辰？！而且是用楚地巫术秘藏？！
巨大的阴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沙梁上短暂的胜利喜悦。烈日依旧炙烤，沙海依旧死寂，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卷起了惊涛骇浪。
这妖异的邯郸蜃景，需要强大的光能维持，源头指向赵王宫！
这破幻的铜镜，来自赵王宫武库，镜背秘藏昌平君生辰！
昌平君，楚国王室，秦国重臣，最终因叛秦而死！
赵…楚…秦…昌平君…
一条条看似独立的线索，被这面小小的铜镜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赵楚之间，早在昌平君时代，甚至更早，就存在着一条隐秘而致命的勾结通道！而这条通道的核心节点，很可能就是这面被施以巫术的铜镜！
“将军…这…这镜子…”羌瘣的声音干涩无比，看着王翦手中的铜镜，眼神复杂。这镜子刚刚救了全军，此刻却成了烫手的山芋，承载着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惊天秘密。
王翦没有回答。他紧握着冰冷的镜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镜背那繁复的蟠螭纹在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昌平君…一个被时间尘封、却从未真正消失的名字。他的死，牵扯着吕不韦、嫪毐、楚系外戚，是秦王亲政路上最血腥的里程碑之一。如今，这生辰八字以如此诡异的方式重现天日，出现在这死亡沙海，出现在指向秦王的妖异幻影之后…这绝不是巧合！
“黑伯！”王翦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末将在！”
“此镜，由你贴身保管！不得示于任何人！”王翦将铜镜递出，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托付千钧，“镜背秘密，除帐内诸人，不得再泄一字！违者，军法从事！”
“诺！”黑伯双手接过铜镜，面色凝重如铁，迅速用一块干净的厚布将其层层包裹，紧紧缚在自己胸前甲胄之内。
王翦的目光扫过辛胜、羌瘣等将领惊疑不定的脸，声音低沉如渊：“今日蜃景，乃项燕、徐福之流借赵楚旧日秘器施展的妖法，意图乱我军心，困我于死地！已被本将军破去！此事到此为止！昌平君之名，任何人不得再提！违令者，斩！”
森然的杀意弥漫开来，将领们无不凛然垂首：“遵令！”
“辛胜！羌瘣！”
“末将在！”
“此地不宜久留！蜃景虽破，然施术者必在左近！传令全军，即刻启程！目标不变——居延泽古河道！务必在日落前找到水源！”王翦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若河道干涸…便向下深挖！掘地十丈，也要挖出水来！”
“诺！”
命令下达，劫后余生的秦军迅速整队。士兵们望向王翦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之前的恐慌被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将军能破妖法，必能带他们走出绝境！战马在鞭策下重新迈开沉重的步伐，队伍如同一条疲惫却坚韧的黑色长蛇，再次蠕动在滚烫的无边沙海之中。
王翦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南方那片空无一物的沙海。幻影消散了，但那镜背投射出的“乙酉 庚辰 壬午 癸未”八个冰冷的数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昌平君…赵王宫…楚地巫镜…这面镜子，是何时、又是如何出现在赵王宫武库的？它仅仅是过去勾结的信物？还是…承载着某种尚未启动的、指向未来的恐怖巫术？
烈日当空，沙海蒸腾。王翦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迈开步伐，跟上队伍。他胸前皮甲之下，那枚冰冷的和氏璧碎片紧贴着肌肤，仿佛与怀中那面铜镜隔着衣甲，产生了某种无声的共鸣。
【四： 幻影余烬】
队伍在死寂的沙海中艰难跋涉了两个时辰。烈日稍稍西斜，但灼热并未减轻多少。士兵们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战马的步伐越来越慢，不时有马匹哀鸣着倒下，再也无法站起。
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再次在无声的行进中悄然蔓延。那蜃景的妖异、水源的渺茫、酷热的煎熬，一点点消磨着刚刚被王翦强行凝聚起来的军心。
“将…将军…”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从前方沙丘后奔来，脸色因干渴和恐惧而扭曲，“前…前方…古河道…找到了…但…但是…”
“但是什么？！”辛胜急问。
“河…河道…是干的！河床龟裂…像…像蜘蛛网…”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而且…而且河床中央…有…有东西！”
王翦眉头紧锁，策马越过沙丘。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而干涸的河谷，河床底部布满了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而在河谷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沙地上，赫然矗立着数十个…用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诡异图腾柱！
那些图腾柱约一人高，由无数不知是人还是兽的惨白骨骸垒砌而成，顶部大多顶着一个风干萎缩的骷髅头。骷髅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巴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白骨柱排列成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圆环，圆心处，一堆早已熄灭、只剩下惨白灰烬的篝火痕迹清晰可见。灰烬中，散落着一些烧焦的黑色布片，上面隐约可见扭曲的朱砂符咒！
“巫…巫祭场！”随军的老巫祝（负责军中祈福驱邪）失声尖叫，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是…是楚地‘招魂引魄’的祭坛！他们…他们在这沙海绝地，以白骨为媒，以灰烬为引…召唤…召唤那些死于秦军之手的冤魂厉魄！”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巫祝的话，一阵诡异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在白骨图腾柱的圆环中心卷起！旋风卷起地上的惨白灰烬和沙尘，发出呜呜的凄厉声响，如同万千亡魂的齐声悲泣！旋风越卷越高，越卷越浓，竟在白骨环的中心，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不断扭曲变幻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初始模糊，但渐渐清晰——宽袍大袖，头戴高冠，面容清癯而阴郁，一双眼睛仿佛透过时空，带着刻骨的怨毒，死死盯住了河谷上方的王翦！
昌平君！熊启！
虽然依旧虚幻，但那身楚国贵族的服饰和标志性的阴郁气质，瞬间让所有见过昌平君画像或描述的老秦将领如坠冰窟！
“冤魂索命！昌平君显灵了！”恐慌彻底爆发！士兵们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哭喊着，推搡着，试图逃离这片被诅咒的河谷！战马惊嘶，队伍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妖人余孽！装神弄鬼！”王翦眼中怒火滔天！他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竟不顾一切地冲下陡峭的河谷斜坡，直扑那白骨环中旋转的灰烬人形！
“将军不可！”辛胜、羌瘣惊骇欲绝，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王翦策马冲至白骨环边缘，猛地从怀中掏出那面狭长的楚地铜镜！镜面在斜阳的照耀下，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冷光！他不再对准天空，而是将镜面对准了白骨环中心那旋转的灰烬旋风！
“给我——破！”
炽白的光柱如同天罚之剑，狠狠刺入那由灰烬和怨念构成的旋风中！
“嗤啦——！”
如同滚油泼雪！一声刺耳的、混合着无数凄厉尖啸的怪异声响猛地炸开！
那刚刚凝聚成形的昌平君虚影，在炽烈的光柱照射下，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蜡像，瞬间扭曲、融化、溃散！构成虚影的灰烬被光热驱散、气化！白骨图腾柱上那些骷髅空洞的眼窝中，仿佛发出无声的惨嚎！
灰烬旋风被彻底撕裂，消散！
白骨图腾柱依旧森然矗立，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怨气，仿佛被阳光和镜光共同驱散了大半！
王翦持镜立于白骨环外，玄甲浴着斜阳，身影挺拔如枪。他冷冷地扫过那些森然白骨，声音如同寒冰滚过沙砾：
“生为人杰，死亦当雄！藏头露尾，驱鬼弄影，项燕，这就是你楚国的气魄？昌平君泉下有知，当耻于尔等所为！”
他猛地调转马头，目光如电，扫向河谷上方惊魂未定的将士，声音穿透死寂：
“妖氛已散！水源就在脚下！给本将军挖！挖穿这河床！下面，就是活命之水！”
死寂的河谷，只有王翦的声音在回荡。士兵们望着谷底那持镜破邪、傲立白骨环前的将军身影，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光芒取代。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哑地喊出声：
“挖！听将军的！挖出水来！”
镐头、工兵铲纷纷举起，狠狠砸向干裂的河床！沉闷的撞击声，取代了亡魂的呜咽，成为这片死亡之谷新的主旋律。
斜阳将王翦和他身后那圈森然白骨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低头，看向手中光芒渐渐敛去的铜镜。镜背那繁复的蟠螭纹在夕照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幻影已破，余烬犹存。
白骨为祭，镜底藏锋。
这面来自楚宫、藏于赵库、刻着昌平君生辰的铜镜，揭开的，或许仅仅是一场跨越二十年血雨腥风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