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响,后半夜的风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
他裹紧怀里的旧棉袄,目光却黏在李家洼方向——那里的窗纸泛着暖黄,影影绰绰能看见个戴老花镜的老汉,正趴在炕沿写东西。
“二丫替刘婶带娃三天,换半篮萝卜……”
突然飘来的童声让杨靖脚步一顿。
他缩在柴垛后头,就见窗棂映出个小脑袋,正扒着老汉胳膊问:“爷爷,这玩意儿真能当饭吃?”
“当饭?”老汉拍得炕桌“哐当”响,钢笔尖差点戳进账本,“它比饭还金贵!去年你刘婶发疹子,要不是二丫她娘连夜去镇里抓药,你刘婶能挺过来?这信册记的是啥?是人心的秤砣!”
杨靖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个月张寡妇在信册上记“赵三修房梁,换两捆柴”时手抖得厉害,赵三却红着脸直摆手:“记啥记,当年我家娃掉冰窟窿,要不是你张姐……”最后还是刘会计硬拉着两人按了手印。
原来这些他以为“随便记记”的鸡毛蒜皮,早成了屯里人心里的命根子。
“靖子哥!”
一声脆喊惊得杨靖差点栽进雪堆。
转头见王念慈裹着红围巾站在打谷场边,手里攥着根高粱秆,鼻尖冻得通红:“快来搭把手!这灯架子总往东边歪。”
打谷场上,五六个姑娘正围着个扎成“信”字的灯架忙乎。
王念慈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麻绳在指节上勒出红印子,偏还咬着牙往死里绑:“今晚要是塌了,可不只是丢脸,是砸了大伙儿的心气。”
“瞎折腾。”
张大山的闷声从背后响起。
杨靖回头,就见这位副队长抱着件黑棉袄,粗声粗气往灯架上一盖:“雪落灯芯上要灭的。”说完又弯腰扛起墙角两袋沙土,“压稳当点,省得风大吹倒。”
“您这是嘴上骂着累,心里比谁都上紧吧?”刘会计不知啥时候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昨儿后半夜我去仓库,瞅见您偷偷往麻袋里塞苞米——说是怕大会上有人饿肚子。”
张大山耳尖瞬间通红,扛起沙土拔腿就跑,踩得雪渣子乱飞:“老东西别胡说!”
杨靖憋着笑,刚要过去搭手,就见后山小路转出一串人影。
为首的是李家洼支书,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手里还提着个布包:“靖子,我们来‘认亲’啦!”
六个屯的代表跟着鱼贯而入,没走正门,全绕的后山——杨靖一眼就瞅见王屯老周的棉鞋上沾着松针。
他们怀里揣的东西让刘会计直咂舌:一包用红布裹着的麦种,说是留了三代的“金粒儿”;一把磨得发亮的镰刀,刀把上还刻着“民国廿三”;最绝的是个油乎乎的旧账本,翻开来全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李狗剩借半升米,还三斤土豆”“王大妮帮绣嫁衣裳,还两丈花布”。
“这些都归‘十屯共信会’。”杨靖把账本往“联盟总册”上一放,声音比雪还亮堂,“往后不管哪屯有难处,这本子就是凭证!”
话音刚落,张大山风风火火冲进院,棉袄扣子都崩了俩:“靖子!赶车老李说县里来人了,今早去了公社,穿中山装拎皮包,专问‘信点’的事!”
杨靖心头“咯噔”一下,却突然笑出了声。
他抄起桌上的信册晃了晃:“来得正好。念慈,你带几个腿快的去各屯——大会提前一个时辰,能走的老人孩子全来打谷场!”
“干啥?”王念慈冻红的手攥住他袖口。
“让县里同志看看——”杨靖望着满院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这不是阴谋,是万家灯火。”
傍晚的风卷着细雪打旋儿。
打谷场中央的“信”字灯架终于亮了,十根蜡烛在风里颤巍巍的,像十颗跳得急的心脏。
杨靖站在台边,看各屯百姓扶老携幼涌进来:有个小媳妇怀里抱着芦花鸡,说“这鸡下蛋换信点,给娃买蜡笔”;七十岁的赵奶奶拄着拐杖,非让杨靖扶她在“信墙”上按手印,枯树皮似的手直抖:“奶奶活不了几年,可这手印能替我再帮人十年。”
“靖子,你看——”
王念慈的声音轻得像片雪。
杨靖顺着她手指望去,山梁上一串人影正踩着残雪往下挪。
领头的披着件旧军大衣,手里提着盏马灯,光晕在雪地上拖出长尾巴,像粒不肯灭的星。
“是公社主任。”杨靖深吸口气,哈出的白气裹着团火,“念慈,去把李家洼支书喊来。”
风越刮越猛,“信”字灯却烧得更旺了。
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像是有人起了个头,又有更多声音跟着应和。
杨靖望着越来越近的马灯,忽然想起今早老汉说的“人心的秤砣”——原来最沉的秤砣,从来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是雪地里这一片又一片,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