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贺楚话语落下时猛地一跳。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掠过他眉宇间那份不容动摇的决断,落在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上——那是他心绪并不全然如表面平静的细微证据。
被他握着的手,指尖依然微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稍稍退开半步,语气恢复了惯常沉稳,“禾禾,信我!等我处理干净那些蚊蝇之声。”
他看向我,目光深邃,“我便回来,陪你一起肃清倭寇的外患。”
我迎上他的目光,他是懂我的,一直如此。明白那推迟的婚期背后,是为换取一个海晏河清、再无外侮觊觎的将来。
我极轻地点了下头,千言万语,担忧、叮嘱、期盼,都融在这无声的默契里。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贺楚携西鲁高手与近卫离去后,我便全心沉入北冥的战备之中。
那日,一名身着东星官服的使者被引至暖阁外厅,恭敬奉上一卷漆封国书。
北冥国君展开国书,神色先是一凝,随即眼底光亮大盛,唇角抑不住地上扬。
“好!好!好!”他朗声三赞,随即将国书与附着的密函示于在场众人。
“东星国君明言:倭寇之患,非止北冥一国之痛,实为东海诸邦共赴之疥癣。闻北冥决意涤荡海氛,朕心甚慰:愿助纹银三百万两,并优质木材、铁料若干,以资北冥水师建造,共御外侮!”
言罢,他目光转向我爹娘,眼中带着笑意与探询:“可是你们二位将此间情势传书于东星国君,他才如此慷慨解囊?”
爹爹从容一笑,与娘亲相视一眼,方温声应道:“抗御外侮,本是四海同心之义。更何况——”
爹爹语锋微转,“倭寇若在北冥得逞,焉知他日不犯南平、东星?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六弟此举,皆系应当。”
北冥国君听罢,眸中笑意愈深。他缓缓将手中国书置于案上,袖袂微振,朝我爹娘郑重一拱手。
“二位苦心周旋,千里传音,此情此义,北冥上下谨记于心。”
他直身时,眉宇间已凝起一派坚毅之色,“东星此助,不仅仅是金银木铁之馈,更是东海诸邦心志相联之契。
北冥承此厚谊,必不负所托——朕在此立誓:必令海疆靖平,倭踪断绝,使东海之波,复归商渔安乐之壤!”
语至此,他转向东星使者,神色肃然:
“贵使可归告东星国君:北冥愿与东星、南平共执旌旗,同整海防。他日战舰列阵、旌旗蔽海之时,当邀两国君臣共临沧波,观我三邦壮士——挽弓如月,箭逐寇敌,挥戟成林,气吞浪涛!”
更令我们想不到的是,在收到东星支援文书后不过数日。
平阳城外竟蹄声如雷,烟尘卷动——西丹国君元熙,亲率数辆满载的马车踏入了北冥国境。
他并非隐秘而来,而是持国书、举仪仗,以国君正式访问之礼,直抵平阳城下。
消息传来时,连北冥国君都怔了一瞬。暖阁内,爹娘与我皆面露愕然。
当元熙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御道之上时,我随爹娘立于殿阁台阶之上。
他未着沉重冕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暗青骑装,外罩墨色大氅,眉宇间依旧是我记忆中带着些许复杂深意的明亮,只是比几个月前多了几分沉静的决断。
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了我所在的方向,随即端正地望向迎出殿外的北冥国君。
“北冥陛下,”元熙执礼甚恭,声音清朗,“闻陛下欲铸海上长城,以御倭患,此乃利泽东海之壮举。
西丹虽处西南,然唇亡齿寒之理,朕亦深知。
此番朕亲携西丹首席船匠大师及其门下三百精锐匠人,并我西丹历代改进之海船图样十卷,其中尤以“水密隔舱”、“逆风调帆”等数项秘技,或可助北冥新舰如虎添翼。
望国君不嫌唐突,允我等尽绵薄之力,共督新舰,早成海上利器!”
他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皆在“唇亡齿寒”、“共御外患”的大义之下。所带来的更是实实在在、足以改变水师困局的技术与人力。
三百精锐匠人,绝非短期可培养,水密隔舱等秘技,更是各国视为不传之秘的造船核心。这份“礼”,太重了。
北冥国君眼中精光连闪,瞬息间已权衡了无数利弊。
他快步上前,亲手扶着元熙,朗声大笑,“元熙陛下亲临,并赐此厚礼,何言唐突?此乃雪中送炭,情深义重!北冥上下,感激不尽!快,请入殿详叙!”
两人把臂步入大殿,姿态亲厚如兄弟盟邦。
元熙此举,一举将北冥与西丹的关系抬升到了“国君亲临、技术共研”的战略合作高度。
他带来的不仅是技术和工匠,更是一个明确的政治姿态,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轻易撇清的深度绑定。
爹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孩子……终究是意难平。只是这步棋,却也让人难以拒绝。”
他看向我,目光中含着一丝忧虑。
我望着大殿洞开的门扉,那里已不见元熙的身影,唯有他清朗的声音似乎还在阶前回荡。
我知道,他选的时机太巧,带来的东西太关键,姿态又摆得太正,让亟需力量的北冥根本无法拒绝。
这是一场精心计算下的阳谋。他亲自来,或许是想在这件关乎北冥、乃至东海未来的大事上,刻下他西丹——或者说,他元熙——无法被轻易抹去的印记。
“禾禾,”娘亲看向我,眼中忧虑更深,“此事恐怕很快就会传回西鲁,贺楚他……”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贺楚正在西鲁应对姆阁老以“子嗣国本”发起的攻势,此刻若闻听元熙如此大张旗鼓、近乎“示好”般地介入北冥核心战备,会作何感想?
“他不会误会。”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得多。
话虽如此,心头那缕挥之不去的滞涩感却无法忽略。
元熙选择了一种最高调、最无法被忽视的方式来“帮忙”,也将我置于了一个微妙的焦点。
无论我愿不愿意,在许多人眼中,我似乎仍是连接这段突兀“援助”的关键一环。
“先进去吧,”娘亲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带着安抚的力道,“元熙既以国礼而来,后续自有正式的宴饮接风,到那时……再随机应变吧。”
我点了点头。
元熙在棋盘上落下的这一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其下的暗流与回响,此刻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