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那冰冷如霜、仿佛来自末日审判般的宣告，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死寂的会议室中央。
“要么，你们在三年之内，给我创造一个神话。” “要么，你们就从这里，干干净净地滚出去。”
余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说完这句话，安娜便不再看他们一眼。她优雅地转身，重新坐回了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主位上。她好整以暇地交叠着双腿，目光淡漠地看着眼前这五只早已被她逼入绝境、瑟瑟发抖的羔羊。
她的身后，那四台如同精密人形兵器般的“黑衣人”整齐划一地动了。 陈先生走上前，从金属公文箱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那是一份全英文的、厚达上百页的正式投资协议。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支黑色的万宝龙钢笔。 笔尖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那份合同沉重地落在会议桌的中央，发出一声闷响。它不仅仅是一叠纸，它像一块黑色的墓碑，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而那支笔，就是刻上他们墓志铭的刻刀。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那只冰冷的石英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动。“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像是一个最冷血的刽子手，在倒数着他们最后的生命。
“不……”
第一个从那片由震惊和绝望构筑的死寂中反应过来的，是王芳芳。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剧烈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因为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而显得无比憔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是一个和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数字背后代表的残酷含义。
“我们不能签！”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变得尖锐而歇斯底里。她指着那份如同魔鬼契约般的合同，对着张磊近乎哀求地嘶吼道：“弟！你醒醒！你看清楚！这根本就不是投资协议！这是卖身契！是掠夺！是赤裸裸的抢劫！”
她像疯了一样冲到电子白板前，一把抢过安娜刚刚用过的红色记号笔。在那三个鲜红、触目惊心的问号旁边，她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飞快地写下了一串同样触目惊心的、冰冷的数字。
“年复合增长百分之三百？！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王芳芳转过身，那双总是充满了理性和冷静的眼睛，此刻却因为极度的焦虑而布满血丝，红得吓人。
“这意味着我们第一年的净利润要达到三个亿！第二年要达到九个亿！第三年……” 她的手在颤抖，笔尖在白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 “第三年是二十七个亿！”
“二十七个亿！！”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出这个足以让整个省城商界都为之窒息的天文数字。 “别说我们现在就是一个烂摊子！就算是‘宏业’！就算是元立那个老东西的‘元丰’！在他们最鼎盛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达到过如此恐怖的增长速度！”
“这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我们活下去！” “她就是想用这笔钱把我们养成一头更肥的猪！然后等三年后，再用这份协议名正言顺地将我们连皮带骨地一口吞下去！”
“弟！我们不能签！绝对不能签！签了我们就真的永世不得翻身了！！”
王芳芳的话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震得人耳膜生疼，灵魂发颤。
猴子和刘国栋那两张本已死灰般的脸上，此刻更是被这串充满了血腥味的数字彻底吓傻了。 二十七亿的净利润？对于一个刚刚还在为几百万欠款而焦头烂额的公司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林……林总，”刘国栋那张总是充满了沉稳和睿智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了死灰般的绝望。他看向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林雪，声音剧烈地颤抖着，“王总说的对。这个条件，我们……我们做不到。这不是商业合作。这是一场我们必输无疑的赌局。”
然而，面对他们所有人的崩溃、绝望和控诉，坐在主位上的安娜，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优雅地抿了一口。 那姿态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冷漠地俯瞰着脚下那群徒劳挣扎的凡人。在她眼里，这些愤怒和恐惧不过是弱者的无能狂怒。
“我的耐心有限。” 她甚至都懒得再开口解释，只是对着身旁的陈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
陈先生立刻心领神会。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手表。然后，他用那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的语调，宣读了他们最后的命运。
“各位，安娜女士还有三十分钟就要赶下一趟飞往东京的航班。” “如果在三十分钟之内，这份协议还没有被签署。” “那么，我们‘中信资本’将视作各位主动放弃了这次唯一的合作机会。”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残忍的弧度。
“届时，我们将立刻启动b计划。” “也就是我的同事在前天的尽调报告里所提到的那个建议——敌意收购。”
“轰——！”
这句话像最后一颗最致命的子弹，彻底击穿了他们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如果说签下这份对赌协议是把灵魂卖给魔鬼，至少还能换来三年的苟延残喘，换来一个翻盘的微弱希望。 那么不签，就是现在、立刻、马上，被这个魔鬼连同他们的血肉和骨头一起嚼得粉碎！
他们根本就没得选。 这就是资本的傲慢，这就是权力的游戏。
“安娜！” 林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站起身，那双总是充满了骄傲和自信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哀求般的脆弱。她一直是张磊的后盾，是这个团队的精神支柱，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个条件太苛刻了！你这是在把他们往绝路上逼！”林雪的声音颤抖着，“就算是华尔街最激进的基金，也不会开出这样的条款！”
“我是在给他们一个向死而生的机会。” 安娜放下咖啡杯，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林雪。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人心。 “林，你要记住，我不是慈善家。我是商人。”
“商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公平’。只有‘价值’。” “所谓公平，是弱者对强者的乞求。而价值，是强者对弱者的定价。”
她缓缓地扫视了一眼那几个早已被她逼到绝境、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磊芳”高管。 “而他们，”她指了指张磊等人，“现在唯一剩下的价值，就是他们的命。”
“用他们的命来为我创造一个神话。或者，用他们的命来为我这趟失败的旅行填上最后的亏损。” “无论哪一个，对我来说，都不亏。”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 她只是重新靠回了那张宽大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主位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接下来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哭喊、求饶还是毁灭，都与她再无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末日般的死寂中，每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 墙上的石英钟那“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二十分钟。 十分钟。 五分钟……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男人身上。 张磊。
他才是这场审判唯一的主角。 也是唯一有资格拿起那支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刻刀的人。
张磊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桌子中央那份黑色的、如同深渊般的魔鬼契约。
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无数张面孔。 刘婷决绝离去的背影，那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在耳边回响。 猴子痛哭流涕的忏悔，那张曾经憨厚如今却写满背叛的脸。 李佳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东西”。 元立那藏在幕后阴冷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林父那居高临下的眼神，那句“精神层面无法对话”的鄙夷。
他想起了那个在相亲时对他满脸不屑的女人。 他想起了那个在工地上对他呼来喝去的包工头。 他想起了那些在他最落魄时对他避之不及的所谓的“兄弟”。
他又想起了那个在破败的出租屋里陪着他分食一碗泡面的王芳芳。 他又想起了那个在他跪在地上放弃了所有尊严时，依旧愿意向他伸出手的林雪。
他这荒唐的、可笑的、却又充满了无尽不甘的半生。
“呵呵……”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沙哑、干涩，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那笑声里没有快乐，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的疯狂！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张会议桌的中央。 他的脚步很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他没有再去看那份充满了陷阱和屈辱的合同。 他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支冰冷的、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
“弟！”王芳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想要冲过去夺下那支笔，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软得站不起来。
“张磊！”林雪也猛地站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转过身，看着她们两个。 看着那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也是他亏欠了最多的女人。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那是他在这个残酷世界上仅存的一点温情。 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刚才的绝望，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坦然，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歉意。
“等我。” 他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句誓言，又像是一句遗言。
说完，他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转过身，俯下身去。 在那份足以将他、将他们所有人都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魔鬼契约的最后一页上。 在那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冰冷的、空白的签名栏里。
笔尖触碰到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一笔一划地，无比清晰地写下了他的名字——
张磊。
这两个字，力透纸背。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押上了那张血淋淋的赌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想在河边给心爱姑娘买头绳的少年彻底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为了赢可以出卖一切的魔鬼。
没有退路。 也，再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