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汤汤,向东流去,载着一支规模空前、气氛微妙的船队。
上百艘大小船只,不再是两支泾渭分明的队伍,而是混编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船头与船尾,都换上了崭新的“孙”字旗。旗帜在风中翻卷,像是初生的、带着几分稚嫩的獠牙,宣告着对这片水域新的主权。
曾经的“锦帆贼”,如今的“破浪营”士卒,大多还穿着他们那身破旧的衣衫,但手中的兵器却被统一收缴,再换发下来时,已经变成了江东制式的长矛与佩刀。他们依旧沉默寡言,目光里依旧藏着野兽般的警惕,可那股子随时准备拔刀抢掠的戾气,却在严明的纪律和一日三餐管饱的伙食中,被悄然磨去了最锋利的棱角。
他们看甘宁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过去那种混杂着畏惧与兄弟义气的复杂情感,而是化作了一种纯粹的、近乎盲目的追随。甘宁走到哪里,他们的目光就跟到哪里。甘宁的一个手势,就能让他们立刻绷紧身体,如同上满了弦的弓。
而他们看旗舰的眼神,也变了。那艘最大的楼船,在他们眼中,仿佛成了一座漂浮在江上的神龛。神龛里,住着一个能决定他们首领悲喜、能决定他们这数千人生死的年轻人。那眼神里,敬畏多过了好奇。
姜云就坐在这座“神龛”的顶层甲板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看着这一切,像一个冷眼旁观的棋手,审视着自己刚刚布下的棋局。
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甘宁这颗棋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他不仅是绝世猛将,更是一个天生的领袖。不过短短两日,他就将那群乌合之众初步整合完毕,展现出了惊人的治军才能。
蒋钦,这位江东宿将,在最初的震惊与不安过后,也迅速适应了新的角色。他不再将甘宁视为威胁,而是看作一个……由姜先生亲自认证过的、威力巨大的“战略武器”。他很明智地选择了全力配合,整编、后勤、航线规划,事无巨细,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赵云依旧是那个赵云,沉默地立于姜云身后不远处,如同一尊不会动摇的雕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至于孙尚香……
“喂,你看的那是什么书?怎么一个字都不翻?”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姜云的思绪,伴随着一阵香风,孙尚香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身边的席子上,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手中的竹简。
“兵书。”姜云言简意赅地合上了书卷。
“又是兵书,”孙尚香撇了撇嘴,有些无趣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发梢,“你这人好没意思,天天不是看书就是发呆,就不能找点乐子吗?”
姜云瞥了她一眼,反问道:“比如?”
“比如……我们可以比比箭法啊!”孙尚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拍着胸脯,自信满满,“我让你先射三箭!”
姜云懒得理她,他脑海里那个穿着马褂的小人,正揣着袖子,一脸嫌弃地吐槽。
‘比箭法?我跟你比,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再说了,我堂堂一个运筹帷幄的谋主,未来的帝师,天天跟你个小丫头片子比武射箭,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这叫格调,懂吗?格调!’
见姜云不为所动,孙尚香有些不甘心,她眼珠一转,又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姜云耳边。
“那……要不你再给我讲讲‘人心’?就讲讲,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甘宁心里想什么的?你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
她的呼吸吹在姜云的耳廓上,带来一阵微痒。姜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一点距离。
“郡主,天机不可泄露。”
“切,小气鬼。”孙尚香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但也没有再追问。她只是安静了下来,学着姜云的样子,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面上的气氛,难得地祥和。
船队已经进入了丹徒水域,江面变得更加开阔,两岸的景致也愈发繁华。隐约可见连绵的村落和阡陌纵横的田地,昭示着这里是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的核心腹地。
建业,近在咫尺。
姜云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抵达建业之后,该如何将甘宁和这支水军的功劳最大化。这份“见面礼”足够震撼,但如何送出去,如何让孙权在惊喜之余,对自己产生最大的倚重,同时又不引起江东本土势力的过度警惕,这其中的分寸,需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正沉思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前方的江景。
是甘宁。
他依旧穿着那身武士服,但整个人的气场,已经与在船舱中对谈时截然不同。如果说那时的他,是一柄刚刚找到剑鞘的利刃,锋芒尽数内敛。那么此刻的他,便像是一头吃饱喝足,舔舐干净爪牙,正准备再次投入狩猎的猛虎。
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急于证明自己的火焰。
“先生。”甘宁对着姜云,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
姜云放下书卷,抬眼看他。“兴霸,何事?”
甘宁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旁边满脸好奇的孙尚香,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赵云,似乎有些犹豫。
姜云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说道:“郡主和子龙,都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得到许可,甘宁这才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终说出口的话,却简单而直接。
“先生,船队明日便可抵达建业。”
“嗯。”姜云应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属下以为,我们现在这副样子去见吴侯,还不够。”甘宁的语调很平,但内容却让姜云眉毛一挑。
不够?
收服了整个锦帆贼,带来了上百艘战船,数千精锐水卒,这还不够?这要是都不够,那什么才够?把曹操的脑袋提来吗?
姜云心中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为何不够?”
甘宁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在姜云看来,略显“狰狞”的笑容。
“先生为我规划的前程,是‘破浪将军’,是江东水师的利刃。如今,我们虽然人船都有了,却终究只是一个‘降’字。说得好听,是弃暗投明;说得难听,是走投无路,摇尾乞怜。”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坦诚,甚至带着几分自嘲,让一旁的孙尚香都听得微微动容。
“想要堵住悠悠众口,想要让周都督高看一眼,想要让吴侯真正将我们当成心腹,光靠一个‘降’字,远远不够。”甘宁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那股压抑不住的战意,终于显露了出来,“我们还需要一份,用血染红的‘功’!”
姜云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个下属商量事情,而是在听一个已经做好了周密计划的疯子,在做行动前的最后通报。
“先生,您不是说,江夏黄祖,是我最好的‘投名状’吗?”甘宁的眼睛,亮得吓人,“明日我们便要进入建业地界,再想绕回去奇袭江夏,已然来不及。但……”
他话锋一转,那股子属于水上枭雄的狡诈与狠厉,尽显无疑。
“黄祖的主力水寨虽然远在江夏,可他为了防备江东,在这下游水域,也设下了不少前哨水寨,用以刺探军情。这些水寨,平日里戒备松懈,守将也多是些无能之辈,自以为身处后方,高枕无忧。”
姜云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脑海里那个马褂小人,已经从躺椅上蹦了起来,指着一个虚构的“甘宁”模型,急得直跳脚。
‘大哥!我那是给你画的蓝图,是战略规划,是让你到了建业,站稳脚跟,有了孙权和周瑜的支持之后,再徐徐图之!’
‘你怎么就……怎么就要现在动手啊?!’
‘我们现在是使团!是客!你这还没进主人家门呢,就先跑去邻居家放火,这算怎么回事啊!’
姜云心中警铃大作,他刚想开口,用“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之类的话来劝阻,却见甘宁猛地单膝跪下,那双虎目灼灼地看着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沉声说道:
“先生!属下恳请先生允我,带几艘快船,暂时离队!”
“属下已经打探清楚,由此向西三十里,便有黄祖的一处水寨,名为‘石矶寨’。寨中守军不过三百,战船十余艘,守将更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我只需带上百名精锐弟兄,一夜之间,便可将其攻破!”
他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绝对的自信和一丝疯狂的虔诚。
“先生,您不是在为粮草军饷发愁吗?我便将那水寨中的粮草军械,尽数夺来!您不是说,要让江东文武闭嘴吗?我便将那守将的头颅,当做见面礼,献给吴侯!”
“此去,天黑前必回!”
“请先生,允我为先生,为吴侯,送上这份……迟来的投名状!”
一番话说完,他便重重地低下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再言语。
整个甲板上,一片死寂。
孙尚香张大了嘴巴,她看看一脸狂热的甘宁,又看看面色平静的姜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这……这也太疯狂了!还没到建业,就要先去主动挑起战端?
赵云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他虽然欣赏甘宁的勇武,但此举无疑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影响到孙刘联盟的大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姜云身上。
姜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甘宁,心中是五味杂陈。
他知道,他现在只要说一个“不”字,甘宁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计划。
可是……他能说吗?
他刚刚才用“前程”与“未来”点燃了甘宁心中的火焰,此刻若是一盆冷水浇下去,固然能保证安全,却也会挫伤这位绝世猛将刚刚建立起来的锐气与信任。
他想要的是一头能为他开疆拓土的猛虎,而不是一只只会趴在脚下听话的猫。
风险?当然有。
但收益,同样巨大。
他看着甘宁那宽厚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去吧。”
甘宁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姜云的声音,继续平淡地响起,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船,要活的。人,也尽量要活的。”
“我不要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那太俗气。我要的,是一份能让孙权和周瑜都坐不住的、更大的‘惊喜’。”
“至于是什么惊喜,你自己看着办。”
“还有……”姜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与甘宁如出一辙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动静,闹得大一点也无妨。就当是,提前给建业城里的某些人,提个醒。”
甘宁愣住了,他细细品味着姜云这几句话,眼中那股狂热的战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了更加深沉的、带着几分算计的精光。
他明白了。
先生要的,从来都不是一颗人头那么简单。
“属下,领命!”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随即猛然起身,转身大步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很快,船队侧翼,几艘最为轻便快捷的冲锋舟,如同离弦之箭,迅速脱离了主船队,调转船头,朝着夕阳沉落的方向,逆流而去。船上,上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破浪营”士卒,手持利刃,默然不语,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甘宁立于为首的船头,江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的背影,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兵。
甲板上,蒋钦匆匆赶来,看着那几艘远去的快船,急得满头大汗。
“姜……姜先生!这,这如何使得!万一……”
姜云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重新拿起那卷竹简,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蒋将军,传令下去,船队减速缓行。”
“天黑之前,我们就在此地等他。”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蒋钦看着姜云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再看看远处那已经快要消失在江面尽头的几点帆影,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住了,不上不下。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位姜先生,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而那个刚刚归降的甘兴霸,他又会带回来一份,什么样的“见面礼”?
一时间,整个船队的气氛,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诡异起来。建业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越发清晰,可所有人的心中,却都笼上了一层浓浓的、名为“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