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清晰,“你们可知,如今科举,有何弊端?”
李承宗想了想,谨慎答道:“儿臣听师傅讲过,朝廷开科是为选贤,但好像考中的,多是世家子弟。”
“不错。”李建成蘸了蘸墨,却未落笔,“寒门才俊,往往无门可入。所以,张先生提了些想法。”
“其一,是在科举中,增设‘明算’、‘明法’这类专科,选拔精通实务之人。”
“其二,是往后要在各州县,多设官学,让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有书可读,有师可问。”
他顿了顿,看向两个儿子:“你们觉得,这法子如何?”
李承道年纪小些,眨了眨眼:“父亲,那以后考科举,是不是就像我们兄弟几个比射箭,不光比谁能中靶心,还比谁认得草药多,谁会算账快?”
李建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这比喻,倒也贴切几分。不过,国之取士,关乎吏治民生,比射箭复杂千万倍。”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案沿轻点:“张先生所言专科,规模不必如常科那般大,但或可每年,或隔年便举行一次。选取专才,充实各部衙门。此可谓...‘小科举’。”
“小科举?”李承宗喃喃重复。
“对,小科举。”李建成眼神微亮,似乎自己也在这个词中获得了更清晰的脉络。
“不撼动经义取士之根本,但另辟蹊径,网罗实干之才。此为缓进之道,阻力会小许多。”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殿中悬挂的一幅大唐疆域图前,背着手凝视。
“而官学之设,更是根本。要让人才如活水源源不断,非得从根基浇灌不可。”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地图,落在更虚渺处,“只是,办官学,聘师资,供给学子笔墨膳食,处处需钱粮。国库眼下虽算充盈,但用钱的地方也多。”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倭国,银矿。
这两个词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张勤早先一步,甚至早在司东寺设立之前,就借着“异世之梦”向父皇和他们兄弟阐述过倭国的威胁与那岛上存在的巨大银矿。
当时听来,虽觉惊心,但总觉得那“梦中”倭国的猖狂与野心,离眼下的大唐还有些遥远。
可此刻,当“广设官学需巨额钱粮”这个实实在在的难题摆在面前时,那遥远虚幻的银矿,突然变得无比具体、无比诱人起来。
若真能寻得、开采那银矿,国库将何等丰足?
许多如今想做而碍于财力不敢放手施为的事,比如这遍及州县的官学,岂非就有了坚实的依托?
他猛地又想起了张勤描述那“异世”中,有无能之辈因积弱而被迫向列强赔款,动辄数万万两白银。
那些白银流出去,养肥了谁?壮大了谁的舰船枪炮?最终又化作了砸回那片土地上的炮弹?
“父亲?”李承宗见父亲望着地图出神许久,脸色有些沉凝,不由轻声唤道。
李建成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两个儿子。
“承宗,承道。”他走回案前,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
“张先生以前讲那事时你们也在,你们可还记得,他提到过一个叫‘晚清’的朝廷,向各国赔款的条款?”
李承宗点头:“记得一些。好像有赔款四万五千万两白银,分三十九年还清,利息就有...有很多。还有割让土地,允许外国驻兵。”
李承道也努力回忆:“还说那些国家用赔款的钱,造了更多战舰和机器。”
“对。”李建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就是那些赔款。白花花的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民脂民膏。”
“流到外邦,便成了他们兴办学校、建造工厂、打造坚船利炮的资本。此消彼长啊。”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却只是在空白纸上重重写下了“钱粮”二字,墨迹几乎透纸背。
“今日议科举,议官学,说到最后,绕不开这二字。”
“而张先生早早就将目光投向了海外,投向了那可能藏有银矿的倭国。“
”如今想来,这岂止是为大唐寻一份财源?”他抬眼,目光锐利。
“这是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那‘异世’中,我华夏资财养虎贻患、反噬自身的一幕,在大唐有丝毫重演的可能。”
“倭国,不可不察,不可不防,其地其矿,亦不可不为我所用。”
两个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亲语气中的沉重,都站直了身子,小脸绷紧。
李建成看着他们,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但语气依旧郑重:
“所以,咱们要办官学,要让更多寒门子弟读得起书,要让我大唐人才辈出,国力蒸蒸日上。”
“这需要钱,需要很多钱。而有些钱,我们不能等着别人送来,更不能让别人从我们这里夺走,要去找到,握在自己手里。明白吗?”
李承宗用力点头:“儿子明白。就像...就像我们兄弟要练好文武艺,既是为了自己长进,也是为了不给东宫、不给皇祖父和父亲丢脸。”
“是这个理。”李建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又捏了捏次子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
“所以,你们更要用心学。待将那“崇贤馆”办起来,里头要学的东西,恐怕比现在更杂、更实。你们怕不怕?”
“不怕!”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好。”李建成收回手,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
“今日与你们说的这些,不必外传。但心里要有个数。去温书吧,晚膳时再来。”
“是,父亲。”两个孩子行礼,退出了崇教殿。
殿内恢复了安静。
李建成独自坐在案前,将今日所谈,“小科举”、“官学”、“银矿”、“防患”,这些零碎的词句和思绪,在脑中反复拼接、梳理。
良久,他铺开一张新的札子,提笔蘸墨,开始写下给父皇的奏陈要点。
笔尖沙沙,映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