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的雪，是那种细而密的雪粒子，落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刮得人睁不开眼。县国土局门口的石阶被雪盖了层白，周婷把最后一沓“二手房买卖”传单按在怀里，帆布包的带子在肩上勒出红印——包上有块补丁，是她妈用藏青色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她此刻没底的心。
她刚给一个裹着军大衣的大叔递传单，大叔扫了眼就扔在雪地里，传单被风卷着跑，周婷追了两步，鞋跟卡在石缝里，差点摔了。她蹲下来拔鞋，指尖碰到冰凉的雪，才发现手已经冻得发乌，按传单时会留下浅红的印子。帆布包里的笔记本硌着腰，那是她的宝贝，里面记满了客户需求，末页还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写着“2008.10 王姐买二手房被中介坑2万，我要做靠谱的”，字迹被眼泪泡过，有点晕。
这时，一辆摩托车“吱呀”停在雪地里，车把上挂着的文件袋被风吹得晃。骑车人摘下头盔，露出张带着亢奋的脸——是林晟，穿件黑色羽绒服，拉链没拉，里面t恤的“深圳建材市场”字样露出来，和周婷上次在建材市场见他时一样。周婷的心跳突然快了，她攥紧传单，指甲掐进掌心——上周她去建材市场找客户，听见李建国跟人抱怨“林晟垫资建小学，连设计费都没凑齐”，这是个机会，她不能放过。
“林总！”她迎着风喊，声音被刮得有点散，“我是周婷，做房产中介的！”
林晟回头，上下扫她一眼。小姑娘扎着马尾，额前碎发沾着雪，怀里的传单快散了，帆布包还露着个补丁，怎么看都像个没毕业的学生。“有事？”他的手往文件袋里按了按，里面是刚拿到的城东地块出让文件，油墨味混着雪气飘出来。他要赶去设计院，催款单已经发了三次，再拖下去，小学项目就要停工。
“我知道您要建‘鼎盛花园’，还知道您缺现金流。”周婷往前凑了两步，雪粒子钻进衣领，冻得她缩了缩脖子，手指却悄悄掐了掌心——她知道没预售证就收定金是风险，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既能帮林晟，也能救自己的房租危机。“我能帮您提前锁客，收1万抵3万——拆迁户我熟，张叔、李姨他们都想换新房，只要有优惠，现在就肯交定金。您不用等预售证，这钱能直接付设计费。”
林晟的眉梢挑了挑。他见过不少中介，要么油滑，要么只会说空话，这小姑娘却直接点到他的痛处。他指了指摩托车座：“上车，说清楚。”
周婷愣了一下，赶紧把传单塞进帆布包，坐上后座。摩托车开得快，风刮得脸疼，她贴着林晟的后背，听见他口袋里有张纸窸窣响——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张深圳旧车票。到了设计院门口，林晟停下车，周婷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画满户型草图的一页：“您看，拆迁户大多要两室或小三居，客厅得大，能放八仙桌。我收1万定金，抵3万房款，锁客三个月，这期间您能调整户型，还能拿定金付设计费，一举两得。”
林晟没立刻说话，指节捏着文件袋的边缘，指腹蹭过“城东地块”四个字。他看了眼周婷冻红的耳朵，又看了看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客户备注，突然想起自己20岁在深圳，给建材店老板记货单时，也是这么怕漏了客户的需求，怕丢了好不容易来的机会。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车票，指尖蹭过机油渍，心里软了：“你要多少提成？”
“1个点。”周婷的声音有点紧，她不敢看林晟的眼睛，怕被看出自己的犹豫——她其实想过，要不要跟客户提“暂时没预售证”，但又怕说了就没人交定金，房租就没着落。她怕林晟嫌多，又补了句，“我保证客户都是真需求，要是有人闹，我来解决。”
林晟盯着她的眼睛。小姑娘的眼仁很亮，像雪地里的灯，带着股“输得起”的冲劲——那是他年轻时也有过的劲。他从文件袋里抽出张纸，是昨晚打印的“内部认购授权书”，边缘用剪刀剪得不齐。他签上名字，递过去：“三天，15个客户，提成给你1.5个点。”
周婷接过授权书，指尖碰到林晟的笔，是支旧钢笔，笔帽上有个小坑。她把授权书折了三折，放进笔记本末页，压在那张“被坑2万”的纸条上，手指在纸上顿了顿——她在心里跟自己说，等以后有能力了，一定要做全透明的中介，再也不让人像王姐那样吃亏。
接下来三天，周婷把县城的拆迁小区跑了个遍。第一天，她在张叔家楼下等了两个小时，雪落在她的帆布包上，积了层白，张叔才从工地回来，满身水泥灰。她没提卖房，先帮张叔提了袋白菜，听他说“儿子要结婚，没新房不行”，话到嘴边，“暂时还没预售证”几个字差点蹦出来，她攥了攥手心，指甲掐到肉里，又咽了回去——她怕说了，张叔就不肯交定金，这个月的房租就没着落。她慢慢说鼎盛花园的户型、位置，张叔犹豫着交了定金。第二天，她去找李姨时，李姨刚被另一个中介骗了定金，见了她就骂“你们中介没一个好东西”，把她推出门，帆布包掉在地上，笔记本露出来。她没立刻捡包，沿着雪地里的路灯走了半条街，影子被拉得很长，风刮得脸疼，眼泪冻在睫毛上。她摸出笔记本，翻开末页那张“被坑2万”的纸条，指尖蹭过干了的泪痕，突然停住脚——王姐被坑过，她更要做个靠谱的，不能就这么放弃。她捡回包，在李姨家门口等到天黑，才等到李姨开门，把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递过去：“我在城关镇住，跑不了，您要是不放心，定金我先替您保管，等有预售证了再给林总。”李姨被她的实在打动，也交了钱。第三天傍晚，她在小区门口摆折叠桌，雪下得大，她把笔记本裹在怀里，怕被雪打湿，直到最后一个客户交定金，她的手已经冻得握不住笔。
第三天晚上，周婷攥着15张定金收据，站在林晟办公室门口。办公室租在建材市场二楼，楼梯间没灯，她摸黑上来，帆布包撞在扶手上，发出闷响。林晟正对着计算器发呆，桌上的设计院催款单皱巴巴的，金额15万，旁边还放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
“林总，15个客户，共15万。”周婷把收据放在桌上，指节还泛着青，“客户的需求我都记在笔记本上了，您要是需要，我给您整理出来。”
林晟拿起收据，一张张看，每张都有客户签名和身份证号，连备注都写得清楚——“张叔，两室，朝南”“李姨，小三居，远离路边”。他突然翻周婷的笔记本，看到末页那张“被坑2万”的纸条，又看到密密麻麻的客户需求，手指在纸条上顿了顿，突然起身给周婷倒了杯热水：“手冻成这样，怎么不戴手套？”他按了计算器，15万刚好够付设计费，他把催款单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好！你比我当年敢闯，也比我当年细。”
“提成……”周婷的声音有点小，她还是第一次赚这么多钱。
“明天让会计给你结2250，另外，鼎盛花园的销售，你要是想做，提成给你2个点。”林晟拍了拍她的肩，这次力道轻了点。
周婷走出办公室时，雪已经停了。月亮挂在天上，把雪照得泛着光。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笔记本，授权书和那张“被坑2万”的纸条贴在一起，有点硬，却很踏实。她走到公交站，掏出手机给妈打电话，声音有点抖：“妈，我这个月能给您寄降压药了，还有，我想攒钱开家自己的中介公司，不骗客户的那种。”
电话那头，妈没说“女孩子别折腾”，只说“冷不冷，多穿点”。周婷挂了电话，眼泪突然掉下来，落在雪地上，很快就冻住了。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在末页“自己的公司”旁边画了个小房子，又画了个对勾——她摩挲着那个对勾，雪夜里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心里的那个小野心，像刚埋下的种子，在雪地里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