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门之外,巨石封堵的沉闷回响彻底消失,宣告着与外界最后一丝物理连接的断绝。地宫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微弱的、来自长明灯和“星辰”明珠的光芒,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在幽暗中注视着这群被困在自身杰作中的囚徒。绝望,如同渗入骨髓的寒气,让几个工匠彻底崩溃,他们瘫软在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或干脆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反应。
小栓子紧紧挨着石娃,单薄的身体仍在微微发抖,但或许是石娃那异乎寻常的冷静感染了他,他没有再哭泣,只是用一双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死死盯着师父的脸。
石娃强迫自己从墓门机关那几乎不存在的“希望”上移开注意力。他知道,被困在这里,首要的问题是生存,哪怕只是多活几天,几个小时。他环顾四周这片他们亲手建造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宏伟空间,大脑飞速运转。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石娃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找找看,这地宫里,有没有……有没有能用的东西,尤其是水和吃的!”
他的话让一些尚未完全绝望的工匠抬起了头。水?食物?在这座为死人准备的幽冥宫殿里?
然而,石娃的话提醒了大家。地宫工程浩大,持续多年,期间必然有各种物资运送和储存。虽然主体是陪葬品和建筑构件,但参与建设的工匠和监工们也需要生存。
就在这时,石娃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几个月前,他偶然看到那位给予他暗示的工师,独自一人,鬼鬼祟祟地搬着几个不大的陶罐,走进了主墓室附近一个极其隐蔽的、用来存放零散工具的耳室。当时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存放特殊材料。但现在想来,工师当时的眼神和动作,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刻意?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石娃的脑海!工师……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是不是……在暗中留下了什么?
“跟我来!”石娃拉起小栓子,凭借记忆,朝着那个隐蔽耳室的方向摸索而去。哑叔举着那簇微弱的火苗,默默地跟在后面,另外还有七八个尚存力气和求生意志的工匠,也挣扎着跟了上来。
地宫巨大,路径复杂,但在石娃这个参与了核心区域建设的工匠头领带领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位于一条支甬道尽头、被一堆看似随意摆放的废弃石料半掩着的耳室。
搬开石料,推开虚掩的石门(或许工师故意未锁死),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耳室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工具、零散的青铜构件和几捆备用的麻绳。
石娃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角落,最终落在几个被麻布覆盖、毫不起眼的陶罐上。他快步上前,揭开麻布,小心翼翼地打开陶罐的封泥——
第一个陶罐,里面是清澈的、带着一丝土腥味的淡水!虽然不多,但省着点喝,足够他们这几十人支撑几天!
第二个陶罐,里面是烘烤得干硬、甚至有些硌牙,但绝对能充饥的粟米饼!同样数量有限,但确是实实在在的食物!
第三个陶罐里,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伤药和干净的布条!
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低呼!工师!果然是那位工师!他或许出于对这群技艺精湛的工匠最后的一丝怜悯,或许是不忍心看到自己参与设计的杰作最终沦为纯粹的杀人陷阱,或许只是出于人类最朴素的互助本能,悄悄留下了这救命的物资!
这发现,如同在漆黑的深渊中投下了一束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生存”这两个字。众人看向石娃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信服。
然而,水和食物终究是有限的。吃完喝完,结局依然是被困死。墓门无法从内部开启,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就在众人围着来之不易的物资,心情复杂地分配着第一份微薄的口粮时,一直沉默如石的哑叔,忽然动了动。他走到耳室一面看似与其他墙壁无异的石壁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几块看似随机凸起的石头上,按照某种独特的顺序和力道,或按或推或敲。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那面石壁,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带着泥土腥味和潮湿气息的、微弱的气流,从缝隙中透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哑叔转过身,面对着众人,在摇曳的火光下,他第一次,张开了嘴。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干涩,仿佛锈蚀的金属在摩擦,显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此……为……排水……隙道。”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吐露,“非……正道。蜿蜒……曲折……通……何处……不知。或……可出,或……绝路。有……水,有……塌方……危……险。”
他终于开口了!而他揭示的,是另一条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的出路!一条并非用于行走,而是用于陵墓排水或通风的狭窄隙道!它可能蜿蜒曲折,最终通往山体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出口,也可能在半途就被岩石堵死,或者充满地下暗河,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之路。
希望,以一种更加不确定、更加狰狞的方式,再次摆在了众人面前。
是留,还是走?
留下,靠着工师秘密储备的有限物资,可以在这座他们倾注了心血的地宫里,多活一段时间,最终安静地(或者说,在饥饿和干渴的折磨中)死去,与这座宏伟的陵墓一同长眠。至少,这里是一个他们熟悉的、某种程度上堪称艺术殿堂的归宿。
离开,钻进那条黑暗、未知、充满危险的隙道,去挑战渺茫到极点的生机。可能死于塌方,可能溺毙于暗河,可能迷失在无尽的黑暗迷宫之中,最终尸骨无存。
气氛再次变得凝重。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挣扎。
最终,一部分年纪较大、或者心理已彻底被击垮的工匠,选择了留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石匠,抚摸着身边一尊他亲手雕琢的石兽,喃喃道:“罢了,罢了……老头子我修了一辈子陵墓,能死在自己手里出来的活儿里,陪着陛下……也算……也算有个着落了。那黑漆漆的洞子,我是……不去了。” 他们宁愿选择已知的、相对“体面”的终结,也不愿去面对未知的、可能更加痛苦的死亡。
而石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看了一眼身边年轻的小栓子,又看了看哑叔那深不见底的眼睛,沉声道:“我走!栓子,你跟紧我!”
最终,算上石娃、小栓子和哑叔,只有六个人决定踏上这条渺茫的求生之路。其他人,则默默地退回了耳室,准备接受他们最终的命运。
在离开这间耳室,即将钻入那条黑暗隙道之前,石娃停下了脚步。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他为之耗费了数年光阴、无比熟悉的宏伟幽冥世界。
远处,兵马俑军阵在幽暗的光线下肃穆伫立,数千张面孔沉默地望向东方,仿佛仍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命令。穹顶之上,明珠镶嵌的日月星辰,依旧散发着永恒而冰冷的光辉。更深处,那模拟的江河湖海,水银或许尚未灌注,但其设计之精妙,已堪称鬼斧神工。
这一切,这凝聚了无数智慧、血汗甚至生命的辉煌遗产,都将随着最后一道机关的闭合和外部巨石的封堵,被深深地、永久地埋藏于地下,成为一个传说,一个谜团。
而他们这些创造者呢?留下的,将化为枯骨,成为这遗产沉默的陪衬;离开的(如果能离开),也将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无人知晓他们的姓名,无人记得他们的贡献。他们用双手缔造了震惊后世的奇迹,自身却成了这奇迹最不起眼、也最令人唏嘘的注脚。
石娃深吸了一口地宫中那混合着各种气味的、沉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一切都铭记在心。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拉紧了小栓子的手,朝着哑叔已经率先钻入的那条黑暗隙道,弯下了腰。
“走!”
他低喝一声,率先钻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小栓子紧紧跟上,另外三名工匠也咬了咬牙,依次钻入。
隙道狭窄而陡峭,仅容一人匍匐前行。身后,那扇隐蔽的石门缓缓闭合,将地宫最后的光亮和声音彻底隔绝。
他们消失在了黑暗里。
身后,那座宏伟的地宫依旧沉默。长明灯在其深处,或许依旧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芒,如同一个永不醒来的梦。而石娃这群工匠的命运,连同他们试图挑战命运的那条渺茫生路,也一同融入了秦始皇陵那无尽的历史谜团之中,成为了其中最关乎人性、最引人深思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