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泉州城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晋江的水面泛着月光的碎影,码头上静得能听见江水拍打岸石的轻响。陈启明站在开元寺后门外狭窄的河埠上,手中的锦衣卫腰牌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北镇抚司的虎头纹在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
俞大猷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舆图,在青石台阶上缓缓展开。那是一幅用墨线精心勾勒的路线图,从福建泉州到北直隶,沿途用蝇头小楷标注了十七处关隘、二十三处水驿,每个红圈旁都写着细密的批注。
“走不得海路。”俞大猷的手指在东南沿海的曲折海岸线上划过,“这个季节东北风盛行,逆风北上,没有一个月到不了天津。况且外海倭寇横行,张经的水师在闽浙沿海布下天罗地网。”
雷震蹲下身,借着月光细看舆图:“陆路呢?走官道?”
“更行不通。”俞大猷的手指移向内陆,“江西、南直隶、山东,三省巡抚衙门全是严党的人。你们三人带着那些要命的东西,过不了三关就要露馅。”
沈继舟从怀中取出自己绘制的更详尽的舆图,两相参照:“那就只有走水陆交替。从晋江北上,入闽江,到建宁府转陆路,翻仙霞岭入浙江,再从钱塘江走运河北上。这条路虽然绕,但沿途商贾众多,容易隐蔽。”
“可仙霞岭不好过。”阿成皱眉,“那是闽浙咽喉,盘查最严。”
“所以要走夜路,走小路。”俞大猷从怀中取出三份路引,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是有些年头了,“这是三年前就备下的。一份是徽州茶商的路引,一份是龙虎山道牒,还有一份...”他看向陈启明,“是钦天监候补天文生的官凭。”
陈启明接过那份官凭,纸张质地厚实,盖着礼部的大印,还有钦天监的关防。“天文生?”
“对。钦天监每年都要派人到各地测候天象,这是惯例。”俞大猷道,“你扮作往北京述职的候补天文生,沈先生扮作你的助手,阿成扮作道童。茶商、道士、官身,三样身份,随时可换。”
陈启明仔细看那官凭,上面写着“陈明,字启之,福建闽县人,嘉靖二十八年入钦天监为天文生,今奉差往北京观象台候补”。笔迹、印章、年份都对得上,连纸张的旧色都恰到好处。
“这官凭...”
“三年前就备下了。”俞大猷的声音压低,“那时严党还未如此猖獗,俞某在兵部还有些故旧。这本是备着万一事急,给自家子弟留的退路。如今...给你用正合适。”
陈启明将官凭收入怀中,布料与皮肤接触的瞬间,他能感觉到夹层里还有东西。小心拆开缝线,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着几十个人名、地址、暗号。
“这些都是沿途可信之人。”俞大猷的声音几不可闻,“茶行、客栈、镖局、渡口...必要之时,可求助。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陈启明重重点头,将绢纸仔细藏好。远处传来五更的梆子声,天快亮了。
“船已备好,是运瓷器的货船,今夜子时发往福州。”俞大猷起身,“船老大姓郑,是我的旧部,信得过。到福州后,换乘漕帮的粮船北上。漕帮的龙头与我有旧,已打点妥当。”
“粮船北上,不是更惹眼?”
“今年苏松常镇四府水患,朝廷调湖广粮济浙。漕帮的粮船日夜不停,每艘船载粮千石,押运的兵丁不过十数人,最容易藏人。”俞大猷道,“你们藏在底舱的夹层里,每日只有送饭时出来透口气。只要过了长江,就算过了一关。”
“那账册和密信...”
“分三处藏。”沈继舟早已想好,“账册拆开,用油纸包了,藏在瓷器里。密信缝在衣襟夹层。再抄一份副本,用密写药水写在《金刚经》的空白处,寻常人看不出。”
四人迅速分工。阿成去准备干粮、饮水、衣物;雷震检查兵器,将短刀、匕首藏在行李夹层;沈继舟将账册拆成三份,用油纸层层包裹,塞进三只青花瓷瓶的底部,再灌满茶叶;陈启明则用特制的药水,在《金刚经》的空白页上抄录密信内容,干后了无痕迹。
一切准备停当,已是深夜。开元寺的后门悄然打开,三乘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滑出,融入泉州城曲曲折折的小巷。轿夫脚步轻快,在青石板上几乎不发出声响,显是训练有素。
小轿在城中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处偏僻的码头。这里不是官码头,而是私港,停泊的多是渔船和小货船。一艘双桅货船静静泊在岸边,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装满了货物。船头站着个精瘦的汉子,见轿子来,也不说话,只打了个手势。
陈启明三人下轿上船,郑老大迎上来,压低声音:“三位委屈,底舱有夹层,只能容身,不能起身。每日酉时,我会送饭食清水。途中要过三处水关,到时切莫出声。”
底舱果然有夹层,入口在堆积的麻袋后,仅容一人匍匐进入。里面空间逼仄,三人只能蜷缩而坐。但收拾得干净,铺着草席,还有个小气窗,可窥见外面一线天光。
货船悄然驶离码头,顺晋江而下。陈启明透过气窗,看见泉州城的灯火渐行渐远,最后融入沉沉夜色。江风从气窗缝隙灌入,带着水汽的凉意。
船行一夜,天蒙蒙亮时,到了第一处水关——泉州府晋江县水门。这是出入泉州的第一道关卡,守关的是泉州卫的兵丁,查验往来船只。
郑老大在甲板上与守关的百户周旋,递上货单、路引,还有一小锭银子。百户掂了掂银子,又查看了货物,挥手放行。货船缓缓通过水门,进入开阔江面。
“过了泉州,下一关是兴化府。”沈继舟在黑暗中低声说,“兴化知府是鄢懧卿的门生,盘查最严。好在咱们不走陆路,水路过卡,查验松些。”
果然,次日午时,货船到了兴化府水关。这里的盘查严了许多,兵丁上船翻检货物,连底舱都查了。好在夹层设计精巧,从外看不出破绽。兵丁用长矛在麻袋堆里捅了捅,没发现异常,也就下去了。
但就在货船即将过关时,一艘快船疾驰而来,船头站着个穿青袍的官员,正是兴化府的巡检。郑老大脸色微变,迎上去行礼:“刘大人,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那刘巡检不理他,径直上船,在货舱里转了一圈,忽然停在那堆瓷器前:“这批瓷器,运往何处?”
“回大人,运往福州,是福州‘宝源号’订的货。”
“打开查验。”
郑老大赔笑:“大人,这瓷器娇贵,打开怕损了...”
“打开!”刘巡检厉声道。
两个兵丁上前,搬下一只瓷瓶。刘巡检仔细查看,甚至将手伸进瓶口摸索。陈启明在夹层中屏住呼吸,那瓷瓶里藏的,正是账册的第一部分。
刘巡检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又让兵丁打开另一只。一只、两只、三只...当摸到第七只时,他的手指触到了瓶底的油纸包。
“这是什么?”刘巡检抽出油纸包,在手中掂了掂。
夹层中,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陈启明的手已按在刀柄上,沈继舟握紧了袖中的匕首,阿成则悄无声息地抽出了藏在靴筒里的短刺。
但刘巡检没有打开油纸包,而是凑到鼻前闻了闻,又用手捏了捏。“茶叶?”他皱眉。
“是茶叶,大人。”郑老大忙道,“瓷器怕磕碰,用茶叶填塞,防震。”
刘巡检将油纸包扔回瓷瓶,拍了拍手:“行了,过关吧。”
货船缓缓驶出水关。直到离关三里,郑老大才下到底舱,擦着额头的冷汗:“好险!那刘扒皮今日不知发什么疯,往日查验没这么仔细。”
“他摸到了油纸包,为何不打开?”陈启明问。
郑老大苦笑:“陈首领有所不知。这刘扒皮最是贪财,他摸那油纸包,是在掂量分量。若是金银,他必扣下。摸到是茶叶,不值钱,自然就放了。”
原来如此。三人都松了口气。但陈启明心中警惕更甚——这才第一关,就如此凶险。后面的路,只怕更难。
第三日,货船进入福州地界。这里是张经的老巢,盘查更严。好在郑老大在福州有些门路,使了银子,又搬出“宝源号”的名头,总算过关。
在福州码头,三人换了船。新船是漕帮的粮船,船身更大,吃水更深。船老大姓赵,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见三人上船,只点了点头,引他们到底舱。
这底舱的夹层更隐蔽,入口在米堆下,要搬开三层麻袋才能进入。但空间也更狭小,仅能容两人并排躺卧。好在粮船北上,沿途少停,倒省了许多麻烦。
粮船沿闽江北上,过延平,入建宁。这一段水路险峻,多急流险滩,船行得慢。陈启明三人困在底舱,不见天日,只能从气窗判断时辰。每日只有酉时,赵老大会送一次饭食清水,顺便告知行程。
“明日过仙霞岭,要走陆路。”这日送饭时,赵老大道,“粮船到浦城为止,剩下的路要走陆路,翻过仙霞岭,到浙江常山再换船。”
仙霞岭,闽浙咽喉,天下雄关。陈启明在脑中回忆舆图:仙霞岭有六关,每关都有重兵把守。严党若要截杀,此处是最佳地点。
当夜,粮船在浦城码头靠岸。赵老大安排三人住进码头旁的一间客栈,约定次日清晨出发。客栈不大,但干净,掌柜的是个寡言的中年人,见了赵老大,只点了点头,便引三人到后院上房。
是夜,陈启明无法入眠。他推开窗,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仙霞岭在北方,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雨。陈启明闪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一队骑兵举着火把,从官道上疾驰而过,直奔码头方向。火光照亮他们身上的号衣——是福州府的捕快。
“出事了。”沈继舟也醒了,低声道。
阿成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片刻后回来,脸色凝重:“码头上在搜船,说是追捕江洋大盗。但搜的不是货船,是客船。他们在找一个三十岁上下,书生模样,带两个随从的人。”
陈启明心一沉。这描述,分明是冲他们来的。
“收拾东西,从后窗走。”他当机立断。
三人迅速收拾行装,从后窗翻出。后院外是条小巷,通向城外。但刚到巷口,就见一队捕快举着火把迎面而来。
“站住!什么人!”为首的捕快大喝。
陈启明三人转身就跑,捕快在后紧追。小巷七拐八绕,三人不熟悉地形,很快被逼到一处死胡同。
眼看追兵将至,旁边一扇木门忽然打开,一只大手将三人拽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插上门栓。
拉他们进来的是个老者,须发花白,但目光炯炯。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引三人穿过院子,进入内室。内室里点着油灯,桌边坐着个人,正是赵老大。
“赵爷,您怎么...”陈启明愕然。
赵老大摆手:“客栈掌柜是我的人,见捕快来,立刻给我报了信。三位,仙霞岭走不得了,张经在六关都布了人,专查三人结伴而行的。”
“那怎么办?”
“走小路。”赵老大展开一幅地图,“仙霞岭有条樵夫走的小道,知道的人少。但山路险峻,要翻三座山,过五道涧。而且...”他顿了顿,“那条路上不太平,有强人出没。”
“强人?”
“仙霞岭里有伙山贼,头领叫‘过山风’,专劫过往商旅。但他们有个规矩——不劫穷苦人,不劫妇孺,只劫为富不仁的奸商、贪官。”
陈启明与沈继舟对视一眼。“赵爷的意思,是让我们走这条路?”
“这是唯一的路。官道走不得,水道也封了。只有这条樵夫小道,张经的人不知道。”赵老大道,“我与‘过山风’有些交情,可以修书一封,保你们过山。但三位要扮作游方的郎中,就说进山采药。”
“游方郎中...”陈启明沉吟,“倒也说得通。沈先生通医术,我略知草药,阿成可扮作药童。”
“那就这么定了。”赵老大取来文房四宝,当场修书一封,盖上自己的私印,“见到‘过山风’,将此信给他看,他自会放行。但切记,莫要显露钱财,莫要提起身份。山贼也有山贼的规矩,坏了规矩,我也保不住你们。”
次日天未亮,三人换了装束。陈启明和沈继舟扮作游方郎中,背着药箱,挂着串铃。阿成扮作药童,挑着行李。从后门出了城,往仙霞岭深处走去。
山路果然险峻,有些地方仅容一人通过,脚下是万丈深渊。走了半日,翻过第一座山,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山谷,谷中有条溪流,溪边搭着几间茅屋。
三人正欲歇脚,忽然从林中窜出十几个汉子,手持刀枪,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手提鬼头刀,声如洪钟:“哪里来的?留下买路财!”
陈启明不慌不忙,取出赵老大的信:“这位好汉,我等是游方郎中,进山采药。这是浦城赵爷的书信,请好汉过目。”
虬髯大汉接过信,看了几眼,又打量三人:“游方郎中?采药采到我这黑风岭来了?”
“黑风岭盛产茯苓、黄精,正是采药的好去处。”沈继舟接口道,从药箱中取出几株草药,“好汉请看,这是刚采的。”
虬髯大汉看了看草药,又看了看信,忽然笑了:“赵老大的朋友,就是我‘过山风’的朋友。三位,请!”
原来这虬髯大汉就是“过山风”。他将三人请进寨中,摆上酒菜。席间,陈启明方知,这“过山风”本是闽北的猎户,因不堪官府盘剥,杀了催粮的差役,才逃入山中落草。但他定下规矩:不劫穷苦人,不劫妇孺,不劫郎中、书生。劫来的钱财,大半散给山中贫苦百姓。
“这世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过山风”灌下一碗酒,“张经那狗官,在福州横征暴敛,听说又要加征剿倭饷。可他剿的什么倭?倭寇没见剿几个,百姓倒被他剿得家破人亡!”
陈启明心中一动:“好汉可知,张经为何急着加征剿倭饷?”
“还能为何?捞银子呗!”“过山风”冷笑,“听说朝廷派了个什么御史来查他,他急着补亏空呢。前几日,还派人上山,要我归顺,说什么‘招安’。我呸!招安了,去给他当狗腿子,帮他祸害百姓?”
陈启明与沈继舟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张经急着筹钱补亏空,说明黄锦、鄢懧卿给他的压力不小。而这,或许是个机会。
“好汉。”陈启明放下酒碗,“若有一日,有人要扳倒张经,好汉可愿相助?”
“过山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大笑:“你若能扳倒张经,我黑风岭三百兄弟,任你差遣!但要我下山做官,休想!”
“不要你下山做官。”陈启明道,“只要你在山中,看住这条道。张经的银子、书信、人马,但凡过此路的,截下来。”
“成交!”“过山风”举起酒碗,“干了这碗,从此就是兄弟!”
是夜,三人在山寨住下。陈启明站在山寨的了望台上,望着山下点点灯火。那是浦城县的灯火,再往北,是浙江,是南直隶,是北京。
仙霞岭已过,前路仍长。但今夜,他在这深山匪巢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或许能在未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山中夜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袂。远处,隐隐传来狼嚎,在群山中回荡。而更远处,北京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登闻鼓在等待,午门在等待,那个坐在紫禁城深处的皇帝,也在等待。等待一个从东南海疆一路北上的敲钟人,用血肉之躯,敲响这个王朝的丧钟,或者...晨钟。
陈启明握紧怀中的锦衣卫腰牌,冰凉的金属硌在掌心。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他知道,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为了望安岛,为了那片海,也为了这山中,那些被逼落草的人们。
夜色中,他转身下山。身后,山寨的灯火渐次熄灭。而前方,漫长的征途,才刚刚开始。